如今,何晶住在省城市郊一个由地下室改建的旅馆里。现在是九月中旬的清晨五点三十分,天已经大亮,四下很安静。今天是进修的第一天,绝对不能迟到。所以,她昨天去医教部联系时就留意了上班的路线和所需要的时间。如果她从五点三刻出发,到达医院大门的时间应该在七点半左右。余下的时间,可以在附近的小吃店买一个烧饼和一杯豆浆。然后就可以很从容地走进那所全省最著名的三级甲等医院了。
可计划很快就泡了汤。
她刚走出旅馆大门,就听到一个产科医生最熟悉的喊叫声,具体说,是女人往下使劲的憋气声。虽然不大,却非常清晰,显然就在附近。根据声音判断,已经进入了第二产程,一个小生命就要出世了。这可是分娩最关键的时刻啊,怎么会在这里呢?何晶匆忙穿过用大块瓷砖装修的门厅,拐了一个弯来到电梯口。只见那儿已经围了一些人,电梯的门已经被撬开,可轿厢的绝大部分却沉在下面,只露出十公分的空隙。两个保安正抓住上框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提,可电梯却纹丝不动。
“你们是怎么搞的?”一个胖男人看到何晶跑来,立刻粗声粗气地指责道,“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和你们拼命!”
一个保安也对她说:“不是电源的问题,已经查过了。”
“她在电梯里?”何晶顾不上分辩,想确认产妇的位置。
“要不在电梯里,会这么着急吗?”胖男人抱怨说,“这么大的事故,怎么就来了你一个啊?”
“我不是电梯公司的。”何晶说着就趴在地上,对着轿厢小声喊,“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是谁?”
胖男人在一边说:“是我们家的保姆小红。”
产妇又呻吟起来,并喘着气道:“我,我不行了……快来救我!”
“不要着急。”何晶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小红,你摸一下大姐的裤子,是湿的还是干的?”
“湿的。”
“赶紧换条干净的!”胖男人在一边对着轿厢喊。
“不用。”何晶对轿厢里说,又问身边的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发现湿的?我是说你媳妇的裤子。”
“三天前吧。”
何晶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对轿厢里说:“小红,你大姐现在是什么姿势?”
“她坐在地上。”
“快让她躺下来。躺平了。最好把屁股垫得高一些。有干净的毛巾吗?”
“有大浴巾,去医院的东西我们都带着呢。”小红过了一会儿又回答道,“
大姐已经躺下来了。”
“好的。现在脱掉大姐的裤子,看看有没有像肠子一样的东西流出来,看不清就用手摸一摸。”
“没有。好像没什么东西。”
何晶稍许放了心。显然产妇的胎膜已经破了,而早期破水最坏的情况是脐带脱垂,这样的话,胎儿不是缺氧死亡就是脑瘫。
“阵痛的时候不要太使劲。”何晶说完,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声音有恐惧感,但还算正常。于是她站起来,问那胖男人:“打120了?”
胖男人说:“已经打了大学附院的第一产科。我们在那儿建的档。”
“胎位怎么样?胎儿大吗?”
“一切正常,胎儿可不小,说会超过4000克呢。”
何晶有些担心起来,这个重量已经属于巨大儿,常会发生分娩异常和并发症。便又吩咐:“你赶紧回去弄些冰块,要多些,再找条大一点的毛巾和一把剪刀,剪刀要锋利。其他人请离开,产妇需要新鲜空气。请保安立刻弄盏灯来。”胖男人刚要走,何晶又说:“剪刀先用酒精消毒,如果没有酒精,就用高度白酒,然后放在水里煮十分钟,一会儿连祸一起端过来。”
胖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才转身小跑着走了。
不一会儿,保安已经把灯在梯箱的上方架好。
何晶再次趴下,这时,她又听到产妇在往下使劲,声音还有些发抖。“小红,你看看下面怎么样了?”
小红叫了一声:“不好!宝宝的脑袋好像要出来!”
“不要慌。出来多少?”
“还没呢,黑乎乎的。”
“那是胎儿的头发。听好了,现在按我说的做。拿一块小毛巾,要用右手,一定要用右手,手指要弯曲,保护好会阴。知道是哪儿吗?”
“知道。这个我知道。”
“再把左手的手掌放在胎儿的头部,控制胎儿娩出的速度,就是不要让宝宝出来得太快。明白吗?你大姐叫什么?”
“叫汪霞。”
“汪霞!汪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何晶尽量把耳朵贴近梯箱听着。
“听……听到了。”那产妇艰难地回答。
“你现在一定要放松。尽量做深呼吸,别老想着宫缩,多想想别的事。宫缩结束的时候要抓紧时间休息。来的时候不要太用力,一定要慢一点,就像打太极拳。深呼吸,使劲要缓慢。”
这会儿,胖男人拎了冰块过来,问:“怎么样了?”
何晶把装冰块的袋子打了死结,然后用毛巾包好,送进电梯,说:“你把冰块弄弄平,放在汪霞的后背,再让她喝点水。”
这时,一个邻居提了一个大号不锈钢锅过来,里面放着一把剪刀,还用一根线吊着。
何晶接着对小红说:“小红,你的手千万别松开!”
胖男人则在另一边喊:“老婆,我们不会有事的!老天会保佑。绝对不会有事!”
可回答胖男人的,则是产妇痛苦的呻吟:“老公,我不行了,我……”
这时,何晶已经把剪刀从锅里取出,用干净的毛巾包好,塞进电梯。
“小红,毛巾里有一把剪刀,但现在不要打开。”
“知道了,我不打开……”小红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产妇一声惨叫。
“怎么了?”
“宝宝的头又出来了!”小红叫了起来。
“好的。太好了。”何晶尽量把话说得很平和,“现在你把那包里的剪刀拿出来。”
“我拿出来了。”
产妇又叫了一声。
“现在怎么样了?宝宝的头出来了吗?”
“没有。又进去了。”
“好,你现在用剪刀在左边阴道靠下一点的地方剪开一指宽的口子。动作快一点。”
“我不敢。”小红哭丧着说。
“不许动!”胖男人这时突然大声喊,推开何晶,对着轿厢喊,“小红,别听她的!别动那剪刀!”
“你听我说。”何晶耐着性子说,“因为胎儿大,要是不剪开,阴道可能会撕裂,那就麻烦了。”
“我知道。”胖男人却毫不理会,声音越来越大,“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让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做这种事,你认为合适吗?安全吗?要是出了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对了,我还没有问,你是什么人,医生吗?有证件吗?”
“我是从县医院来进修的。”何晶拿出身份证递给对方。
“县医院?”胖男人冷冷一笑道,“怎么早不说啊?告诉你吧,给我们看病的都是三甲医院的主任。”
“你听我说啊。”何晶尽量平和道,“让保姆做这种事,是要冒些风险。但是,如果不做侧切,产道撕裂还是小事,我最担心的是因为胎膜早破,脐带会滑出来,如果产道太紧,会造成胎儿窘迫,甚至窒息。我想,这种后果你也是知道的。”
这时,从轿厢里传来产妇微弱的声音:“老公,听医生的……你,你就别管了……”
胖男人这才不再吭声。
何晶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对轿厢里说:“小红,你不要紧张,等宝宝的头缩进的时候再做。”
“现在宝宝的头就在里面。”
“在阴道口的左侧方,倾斜四十五度,先放好位置,用力一剪就行了。动作要快点,如果宝宝的头再出来,就没法操作了。”
胖男人在一旁大叫:“千万别碰着宝宝啊!”
过了一会儿,小红才说:“已经剪开了。好多血流出来,怎么办?”
“现在别管它。当心宝宝可能会一下滑出来。”何晶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放在消毒袋里的吸吮器。
“宝宝出来怎么办呀?”
“你拿着这个。”何晶把吸吮器递了下去说,“宝宝出来后,你用这个把鼻子和嘴巴里的黏液吸出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救护车的警笛声。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衣的漂亮女人和一个护士快步走了过来。几乎同时,保安也带着电梯公司的人来到了。那是个小伙子,他只是向井道里探了半个身子看了看,然后把什么机件拨动了一下,轿厢就慢慢地升了上来。这时,大家看到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产妇几乎昏死过去,身下是一大摊鲜血。
从救护车下来的漂亮女人看了看,厉声问保姆:“谁让你动的剪刀?”
那女孩吓得不敢说话。何晶便说:“是我。”
漂亮女人怀疑地看着:“你是谁?”不等何晶答话,又大声说:“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大出血可是要出人命的!快,把产妇抱到车上去。”最后一句是对胖男人说的。
胖男人一边去抱产妇,一边恶狠狠地对何晶道:“我记着你的号码呢。如果有事你必须承担一切责任!”
产妇一上车,救护车的警笛就又响了起来。
“我也去医院,可以带上我吗?”何晶对那漂亮女人说。
“除了家属,任何人都不许搭乘。”漂亮女人说完就把车门一关,汽车立刻开走。
保安和邻居都已散去,何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再次看了看表,已经是七点一刻了,肯定是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