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34床动员回医院，何晶并没花太多的周折。根据她多年在县医院工作的经验，直接找到村委会主任。村主任说得很干脆：“B超没查出畸形儿，照片也不给，是医院的错，要负主要责任。只要免费把孩子的病治好，其他事情我们一律不追究。否则就到法院见，我们请得起律师。”
回到医院已经快到半夜。在路上，何晶就和周护长通了电话，所以产妇还住34床。同室的病友都表示了欢迎和同情，一个劲地劝她要孩子，对逃院的事则只字不提。看来，护长已经做了不少工作。
何晶看到魏主任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敲敲门走了进去。
魏丽丽正在沙发上铺床单，看到何晶进来，便主动说：“护长已经跟我说啦。病人能回来就好。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可得多加小心。”
何晶见魏主任已经不提让她走的事，自然高兴，忙问：“我能上个夜班吗？”
“你刚来进修，排的都是白班。”魏丽丽有些疑惑道，“昨天是特殊情况。是不是现在没车回去了？你住哪儿啊？”
“在一个近郊小区，末班车是十点。”何晶实话实说，“我看值班室有两张铺呢。”
“值班室可不是旅馆。医院有规定，非值班人员是不能在科里留宿的。”魏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随后又想想说，“这样吧。夜班你就别上了，但只能睡一夜。不过，你要想办法在附近找个地方，不一定是旅馆，跟人合租也行。院里有不少进修医生都这样。拖班的事常会有，如果睡不好，会影响工作。”
何晶点点头。从魏主任那儿出来后就去洗了个澡。幸好内衣带了两套，还能换。等她在值班室的上铺刚躺下，就见朱爱萍走了进来。
“起来起来！干吗睡这么早啊。”朱爱萍说着伸手咯吱起来。
其实何晶一回科室，就想找朱爱萍说说B超的事。不是查什么责任，只是想跟她提个醒。她来第一产科，就这个性格开朗的同事对她最热情了。特别是昨天夜里还谈了些私房话，真有点老朋友的感觉。于是便爬了起来说：“我正有事要问你。把门关上。”
“什么事啊？”朱爱萍故做神秘状，“是不是早上那会儿，发现我没了？”
“不是。”何晶摇摇头说，“那次B超，你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朱爱萍立刻警觉起来：“听说什么了？”
何晶叹了口气说：“农民都很执着，得有思想准备。”
“难怪我一上班魏主任就找我，让好好回忆一下B超的事。可哪本书上规定，25周就一定能看出大动脉转位呢？”
“可病人说，连照片都没有给。有这事？”
“那是因为我太投入，忘了呗。”朱爱萍笑了笑说。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真的。”朱爱萍往何晶身边靠了靠，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像动画里天真单纯的小公主。“说起来，可能你不信。我在韩国培训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工作程序。在那儿，B超师是不做片子的，有专门的操作人员打印和刻盘。病人只要过一会儿到他们的小窗口去取就行了。我知道34床有糖尿病，胎儿畸形的可能性很大，所以那次我真的很认真，很投入。不知不觉，就忘了这是在国内。这才没给她出片子。”
何晶听了半天没吭声。她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在说谎。可能是以为从县城来的小医生什么也不懂吧。要这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不相信我？”朱爱萍看着何晶问。
“你跟我说什么都可以。”何晶这才说，“因为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从一个旁观者，一个要好的同事来提醒一下。”
“我知道。”朱爱萍一边说，一边亲热地搂了搂何晶，继续道，“尽管你才来一天，可让我佩服死了。26床就别说了，现在科里都在说你是高手。最让我受益的是上午的例会。你猜怎么着？原来我还以为查出败血症会一鸣惊人，不料真正聪明的是你，你在说疟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你可能没注意，但我都看在眼里，连那个谁也瞧不顺眼的林娜医生都很吃惊。真的，我还从来没看她会这样，肖主任在说话的时候，她还画着漫画呢。可那会儿，她却把笔都丢了。你真的把大家都震了。”
正说着，护士白荷推门进来，看着何晶说：“有个男人一直在找你，刚才又来电话，就在楼下等着呢。”
何晶立刻走了出去，就见26床的老公很神秘地走近说：“病人家属要闹事，正商量请律师和记者呢。”
何晶很吃惊：“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艾滋病。”26床的老公说，“已经有人转院，手术都不做了。可不是人人都能走啊，所以大家就商量，一定要阻止那个产妇住进来，标语都写好了。实在不行，还准备在医院大门口静坐示威呢。”
何晶对要收治HIV产妇的事不太清楚。只是在例会结束时听曲院长说要留几个人开小会，后来又见赵新医生领了那么多的防护用品，也就猜到了一些。当时也确实想了想，毕竟不是专科医院，来个特殊病人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不安呢？现在听到26床的家属这么一说，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匆忙说：“你作为家属，可以劝劝大家。”
“这个让我很为难。”26床的老公低着头道，“其实，我也很担心。听说是艾滋病，大家都很害怕。当然，我知道医院很负责任，如果不是这样，我老婆的子宫早被切除了。我真的是很感激您，感激医院。但您是不是和领导反映一下，别让那个产妇住进来呢？听说有专门的医院可以去啊？”
何晶看了看表，觉得应该把这事立刻让领导知道，便拿出手机说：“谢谢你。如果家属有什么新动向，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当然可以。”26床的老公点点头，就记了何晶的号码。
何晶一回到科室就去敲魏主任的门，结果灯关着，却没人答应。
“魏主任去接病人了。”一个路过的护士对她说，“64床。”
何晶知道64床是第一产科最后一个床位号，那是东西走廊最边上的一个单人房间，对面就是可以运送病床的专用电梯。看来，科里考虑还是很周到的。但为什么要贴那个字条呢？这时，何晶已经走到那个房间面前，看着“HIV病房闲人莫入”的字条想，要在她们医院，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不是保密不保密，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这比什么都重要啊！
这时，何晶听到那部专用电梯的门在响，回头一看，曲院长和两位主任陪着一位产妇走了出来。大家都在笑，显然是刚才有人说了句什么有趣的话。
“克瑞斯，我可得声明一下。”曲院长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态说，“我可没说要偷偷摸摸啊。”
“可我总觉得是在做贼。”产妇也止住笑问，“以前也是半夜入住吗？”
曲院长没有回答，他看到站在一旁的何晶，便打招呼：“何医生，今天夜班？”
“没，没有啊。”不知为什么，何晶见到曲院长总有些紧张。又接着说，“我在等魏主任。”
“什么事啊？”魏丽丽这时已经推开那扇贴着字条的门，听到何晶这样说，便停了下来。
何晶等曲院长和肖主任陪着产妇进了病房，才小声说：“病人的家属在开会，要阻止HIV入住。”
“我就知道。”魏主任也压低声音说，“你去肖主任的办公室等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过来。”
不一会儿，曲院长和两位主任都到了办公室，听何晶说了情况，曲院长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肖程：“你的意见呢？”
肖程却满不在乎道：“我们好好反省一下，到底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如果真的错了，就坚决改正。但是，”肖程说到这里停了停，看了一眼魏丽丽和何晶，才对曲院长说，“如果我们没有错，就按既定的办法做下去。病人家属爱怎么闹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
“可这事，我们也有欠周到的地方。”曲院长想想说，“比方说，应事先给病人家属开个会，至少是吹吹风，打个招呼，取得大多病人和家属的理解。”
“是。要这样就好了。”魏主任立刻附和曲院长说，“国内对艾滋病有偏见，甚至歧视，人们的想法和国外不一样，这是客观事实。但对国外的管理经验，要照顾到中国的特色，不能全盘照搬。肖主任，你认为呢？”
“我还是那句话。病人和家属有知情权。”肖程说完就看着曲院长，“曲院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又没外人。什么话不能说啊。”
“魏主任是老主任，科里的事比较熟。我会尊重她的意见。可是，有些事要当机立断，我这个人也不是太习惯和人商量。总得有人说了算。”
曲院长便笑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谁当头谁负责任。你们俩一正一副，可以商量，但决定权在你这儿。魏主任，您说呢？”
“这是理所当然。”魏主任应付了一句。
“还有什么？”曲晋明这时看看何晶说，“对了，何医生，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一说，我们科是很开放的。”
“我？”何晶毫无准备，刚才听到两位主任掐起来，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呢。
“想什么，就说什么。”肖程这时说，“字条的事，我也想听听群众意见。”
“我觉得……”何晶犹豫了一下说，“病人是有权知道，我们也应该尊重……”
“嗯，继续说。”肖程用目光鼓励着何晶，“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但我觉得……在病房门上贴字条似乎有些不合适。”
“为什么？”肖程似乎没有不高兴，还笑了笑才问。
“因为没有必要强调。”这时，何晶已经不害怕了，思路也清晰起来，“就比如56床是疟疾，那也是一种传染病，转走就行了。我们没有必要对所有的人说，这儿住过一个疟疾病人。”
听到这里，曲院长笑了起来：“嗯，这话有些道理。”
“如果有人问，我们就实话实说，绝不隐瞒。”魏主任跟着说，“但没必要做广告，瞧一瞧，我们这儿要来一个HIV了，请大家相互告知。”
“我们并没做广告。”肖程皱了皱眉说。
“门上这么大的字，还不是广告？”魏丽丽寸土不让。
“好啦。这事就别争了。”曲院长看看表，“一会儿我还得和总值班和保卫科联系一下，如果明天真的有人闹事，一定要做好工作，尽量缩小负面影响。科里的事，我看既然字条已经贴出来了，就放那儿吧。但更重要的是做好防护，无论是病房护理，还是即将上台的手术，安全是第一位的。还有一个，这事就不必让克瑞斯知道了，她的血压不太好，还是蛋白尿，曾发作过两次。”
“子痫？”肖程问。
“是啊。现在她的思想负担已经够重的，别再加码了。她可是我最重要的病人。”
肖程点点头，想了想才说：“明天再研究一下手术方案。重点是医护人员的自身防护。”
“好的，科里的事，你就安排吧。”曲院长说完又对何晶说，“何医生，虽然你是来进修的，但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有主人公的精神，除了业务，也要关心医患关系。原来单位有什么好经验，可以介绍嘛。另外，有什么事科里不能解决的，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会支持你的。”曲院长说着，就看看肖程和魏丽丽，“我这么说，是不是越界了？”
“没有。”魏丽丽说，“我巴不得这样呢。”
肖程也说：“老师说的话，我都会记住的。”
“我正好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何晶想到34床，立刻抓紧机会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魏主任阻止何晶道，“曲院长还要去忙呢。”
“那你陪我走一走，行吗？”曲院长却意外邀请。
“好啊。”何晶这下可高兴了。
刚走出病区，曲院长就说：“刚才我是故意说给两位主任听的。你刚来，又是县城来的小医生，他们可能会欺负你的。”
何晶一感动，眼泪差点流出来：“谢谢曲院长。”
“谢什么呀。”曲院长却笑笑说，“你一来，就帮了科里的大忙。要不是你的凝血酶，肖主任会很尴尬。这种关系很微妙啊。”
“是啊，这我知道。”
“你母亲最近还好吧？”
何晶一愣，便点点头：“曲院长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曲院长摇摇头，说，“我是觉得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养大不容易，而且还把你培养成这么出色的产科医生。真的很了不起，一定也是个很优秀的大夫。”
“我妈妈是很优秀。”何晶自豪起来，“可惜她命不好。”
“对了。刚才你说什么事要我帮忙？”曲院长岔开话题问。
“医院能不能帮帮34床？”
“你说这个啊。”曲院长想了想才说，“其实医务处已经在关注这件事，大概是病人家属和他们谈过了。放心吧，我会认真考虑的。你早点休息吧。”
“好的。谢谢曲院长。”
“对了，你留个我的手机。如果没接，你就发短信。实在紧急，就让总台呼我。”
何晶一面往手机里输号码一面笑。
“你笑什么？”曲院长也笑着问。
“我觉得……您就像……”何晶眨巴着眼睛支吾，“不说了。曲院长再见。”
尽管何晶觉得这位院领导有些婆婆妈妈，却开心极了，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是啊，如果能有个这样的老爸该多好啊！”何晶忍不住想，但马上又嘲笑起自己来，“喂，何晶小姐，你想什么呢？不觉得这也太荒谬了吗？这世界上能有这么好的事吗？他只是一个好领导罢了！”
何晶没立刻回科室，就在路灯下发了一条短信：“妈妈，我在这儿一切都好。特别是曲院长，对我特别好。”
不料刚发出去，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竟然是妈妈的电话。
“妈，还没睡啊？”何晶问。
母亲在手机里说：“上次忘跟你说了，你到大学附院进修，要和同事，和老师，和科主任搞好关系，但不要和院领导接触，特别是曲晋明。”
“为什么呀？”何晶非常吃惊，“妈，你认识他？”
“不认识。”母亲回答得很干脆，“但我知道他的一些事。要听妈的话。我这儿有个急诊呢。”说着，就把手机给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