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31

这三天,何晶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她不知道这快乐是从哪儿来的。她只是觉得一看到曲院长就高兴,一种心灵深处埋藏得很久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要是我的父亲那该多好啊!”她在心里偷偷地念叨,但立刻就觉得这种想法太奢侈,太荒唐了。当然,是有一些疑点。妈妈为什么不让她跟曲院长接触?说是不认识,可明明对他的印象不好。为什么说她的父亲是本院的救护车司机,可从来不放一张照片?从年龄和上学的经历上看,妈妈完全有可能和曲院长发生恋情,如果是私生女,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从曲院长对她的态度来看,那样的慈祥,那样的耐心,以及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竟然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决心,难道不是因为内疚而所做的某种补偿吗?

这一切似乎都那么顺理成章。可有一点却让她把这些全否定了,那就是为什么不认她这个女儿呢?

因为他有家庭,因为他有社会地位,这都是一个成功男士拒绝认错的主要原因。可是,这种外在的阻隔怎么能经得起亲人间血缘的冲击呢?难道他没有相认的冲动吗?如果是,到底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呢?

不管如何,何晶还是贪婪地享受着这至少是如同父爱般的感觉,似乎要把二十多年来的缺憾一下得到补偿。她给曲院长唱歌,说儿时的笑话,甚至把幼儿园跳的什么小燕子飞啊飞的舞蹈都表演了。每当此时,她多么想一头扎进这个男人怀里痛哭一场啊。可就在她做出些亲昵举动时,曲院长都会很理智地将她推开。而后还会有一阵沉默,好像故意要让他们之间的热度冷却下来。

何晶曾经把曲院长和“老爸”做过一番比较。虽然他们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可何晶一想到“老爸”,生理上就会有某种兴奋感。而这种感觉在曲院长身上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记得上学时听老师说过,即使在动物身上———当然是高级动物了,具有血缘关系的两性之间还是会相互排斥的,这也是物种进化的一个原则。

何晶这两天过得很开心。晚上陪着曲院长聊天,然后就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睡觉。白天病房有护士和医生,她就去找64床聊天。从克瑞斯嘴里,何晶得知曲院长年轻时在美国的不少往事。那时他就住在克瑞斯家,虽然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天天跟父母说一定要嫁给曲晋明,给他做饭生孩子,弄得家人和朋友都说她死不要脸。等到14岁,克瑞斯还做过一件荒唐事,那天父母不在家,她把曲晋明叫到浴室,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当然,最后是被曲晋明臭骂了一通,只是没有告诉她的父母。

克瑞斯准备提前回国,出院前来看曲晋明,当着何晶的面与曲晋明吻别,还流了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克瑞斯走出病房后对何晶说,“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何晶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你。”克瑞斯这时已经和何晶走到病区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说,“这事曲晋明不让我对你说,可我觉得他太自私了。”

“到底什么事啊?”何晶笑着问。

“他的初恋。”克瑞斯看着何晶说,“这是他很久前告诉我的,说在大学里,他爱上一个女生,后来发生了关系,保持了大约两年。”

“后来呢?”何晶急着问。

“后来出了一件事,就在他们实习时,出了一级医疗事故,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是曲晋明不小心造成的,可他的女友替他承担了责任。”

何晶瞪大眼睛,有点不信:“真有这种事?”

“你知道,出了这种事故,对一个实习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前途全完了。”何晶木然回答,“后来呢,他女友怎么了?”

“受了处分后就失踪了。”克瑞斯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接着说,“当时,曲晋明很痛苦,也很矛盾,这事折磨了他好多年,因为除了他和女友,没有一个人知道。来到美国后,他告诉了我,让我打他的耳光。”

“你打了吗?”

“打了。”克瑞斯苦笑了一声说,“因为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正是我引诱他之后没几天,我便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他的那个女友,还是为了我自己。但他说,心里好受多了。”

“那他,我是说,曲院长没去找他女友吗?”

“找了,可毫无踪影,就像是蒸发了。但他并不死心,来美国后还到处打听。”克瑞斯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何晶啊,你可别吃惊。我怀疑,你就是他的女儿呢。”

尽管何晶心理有准备,听克瑞斯说了后,还是很震惊:“这也太荒唐了吧?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克瑞斯摇摇头,但又说,“其实要证明你们是父女关系很容易,只要做个亲子鉴定就行了。可是……”

“可是什么?”何晶这时迫不及待地问。

“可是曲晋明不想这么做。”克瑞斯过了会儿才说,“我刚住院那天,他就和我说了这件事,还让我看了你母亲的照片,你们俩还真是像极了。”

何晶坐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虽然说不上晴天霹雳,但也够她受的了。“这么说,我的感觉是对的,我们就是父女?”

“你母亲就是他当年的女友,这是可以证实了,但你并不一定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克瑞斯爱抚地理了理何晶的头发,说,“一是你的出生日期,是在他们分手一年后。但他也说了,在你出生的县级医院,又是做产科的,在出生证明上做点文章并不难。”

“还有呢?还有什么能证明我跟他不是父女关系呢?”

何晶认真地问。“另一个就是你妈妈说的,你的生父是个救护车司机。”

“是我妈编的瞎话吧?”

“实际上,曲晋明已经做过调查。救护车司机还确有其人,你母亲确实和他结过婚,他也确实是出车祸去世的。”

“妈妈结婚,也许就是为了生下我啊。”

“这很有可能。”克瑞斯点点头说,“在那年月,做个未婚母亲似乎不可能。”

何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说:“我该怎么办?克瑞斯,我该怎么办呀?”

“如果你想知道,这很容易。”

“不,不能让他知道我想证实。”

“他在美国有DNA档案,你只要给我一根头发就行了,一切等我回到美国再做。”

“可是,要是他不愿意呢?”何晶想想说,“如果他想证实,早就知道了。”

“是啊,我犹豫的也是这个。如果他不想证实,那你证实了,会不会引发其他问题呢?比方说,会觉得你不尊重他的选择?”

“是的。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合适。”何晶擦了擦眼泪说,“除非他想认我,我不会有任何行动。绝不会。”

克瑞斯最后使劲拥抱了一下何晶才说:“男人和我们女人的想法有时不一样,我们要有耐心,不要着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再怎么着也得不到。”

何晶郑重地点点头,一直把克瑞斯送到大门外,才慢慢走回心外病房。她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曲院长会对她这么好了,但同时也很困惑,不知道一会儿再见到曲院长时该怎么办。早先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情再也找不回来了。走到病房门口,甚至都不敢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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