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魏丽丽遵循的都是先定主刀医生,然后再由主刀医生制定手术方案的治疗方式。可这次肖程却坚持要先确定手术方案,然后再定主刀医生及其助手。
“不只是个顺序问题,而是能否真正做到对病人负责!”肖程谈这事的时候,语气就像网上的愤青,“让病人选医生,还认为是一种改革。其实和骗子差不多。治疗上的事,是病人懂还是医生懂?而医生的真实水平,不要说病人不可能知道,就是本院的一般医生也未必清楚。那些专家介绍真实吗?我看至少百分之五十是谎言,另外百分之五十是废话!”
查完房,魏丽丽要肖程确定64床由谁主刀,肖程却莫名其妙先来了这么几句。魏丽丽想想这些话也不无道理,便先做起方案来。
刚才,魏丽丽也对那女孩做了检查,结论与何晶完全一致:中央型前置胎盘、胎盘粘连甚至植入。
肖程叫了何晶一起参加讨论。
“关键是如何处理胎盘剥离时的大出血。”肖程在一张纸上写下A、B、C三个字母说,“我认为有三个方案可以选择。A:子宫动脉或髂内动脉结扎。B:纱条填塞。C:凝血酶原复合物灌注。捆绑不考虑,因为万一大出血由剥离不全引起,就无法补救了。再下一步,如果出血仍然不能停止,就行子宫次全切除。”
“大出血的方案,我首选C。”魏丽丽看着何晶说,“这可是你的专长,填塞纱条时间需要长一些。你说呢?”
何晶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你是负责医生,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肖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何晶说,“说错了也不要紧嘛。”
何晶这才说:“病人很年轻,又不要孩子,能不能做个保守治疗呢?”
“什么保守治疗?”魏丽丽问,“是用甲氨碟呤吗?”
“是啊,这是我妈妈……”何晶说到这儿忙又改口道,“不,是我们医院常用的方案。用甲氨碟呤和中药生化汤,让病人自己排出坏变的胎盘组织。”
魏丽丽没说话,只是看着肖程,等他来做决定。何晶说的这种治疗,她是知道的,因为价格低,也比较安全,基层医院往往把它作为治疗胎盘植入的首选。但前提是病人出血量要小,植入面积也不能太大。
肖程却看着何晶问:“你说的MTX(即甲氨碟呤)是静滴还是肌内注射?”
“是静滴。”
肖程点点头说:“现在有人采用超导穿刺注射MTX,同时口服米非司酮和中药生化汤,效果还会更好。但是,我们要考虑到,出血的根源却是子宫动脉啊。”
魏丽丽听肖程这么说,就知道他已经否定了保守治疗。于是说:“是啊,MTX杀灭滋养细胞速度慢,容易发生宫腔感染。这次就不考虑吧。”
何晶“嗯”了一声说:“要是这样,我就选A。”
“为什么?”肖程问。
“因为剖宫产时寻找子宫动脉上行支,或分离出髂内动脉起始点比较容易。如果没有效果,还可以再做纱条填塞或凝血酶灌注。”
“你的意思是在拿子宫前,至少采取两个方案?”魏丽丽怀疑地看着何晶,“那会儿,可得分秒必争啊。”
“是啊。”何晶点点头,“女孩很年轻,我是想要尽一切可能留住她的子宫。”
“可这样风险太大了。”肖程想了一会儿才说,“还是选凝血酶吧。”
“我也同意。”魏丽丽马上说。
肖程这时便在“C”字上打了一个勾,说:“我看上台的人选也可以定了。就请魏主任担任主刀,何医生当助手。魏主任,您说呢?”
魏丽丽这时心里想:“原来你先定方案后定人的用意在这里。要用何晶可以明说呀。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推荐的。”嘴上却说,“我同意。”
“那好,就请你们哪位参照院里的临床路径做个详细的术前方案。”
“这事就有劳何医生吧。”魏丽丽立刻说。
“是。”何晶高兴地答应。
“那就麻烦你了。注意备血一定要充足。”肖程看着何晶嘱咐道,又用笔端轻轻敲着桌子说,“再想想,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手术时间。”魏丽丽想了想说,“曲院长说要保密,可手术单总不能造假呀。”
“确实是个问题。”肖程却笑了笑说,“但这事我在美国经常碰到,既不作弊,也不泄密。明天不是开始放国庆假了吗?”
“你是说,放在国庆期间?”魏丽丽知道,除了紧急手术,假日手术室是空着的。
“那不好。”肖程却说,“假日里兴师动众反而会引起大家注意,但假日会启动专门的管理预案,我查了一下,时间应该从今晚的总值班到岗开始。是从晚上八点开始的,对吗?”
“是八点。那又怎么样?”魏丽丽不解地看着肖程问。
“假日预案有一条是紧急手术的审批,虽然只是走个形式,但手续还是需要的。这样,总值班就可以看到手术通知单,如果没事闲着,还会看看具体方案,这样消息就会泄露出去。所以,我们的手术不能安排在晚上八点以后。也不能在六点以前,因为下班前的紧急手术必须按常规登记。你们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做的紧急手术,在登记上却没有统一规定。如果是正班延续下来的手术,可以归正班登记。而八点之前就开始的,则可以报正班,也可以报给总值班。有时候,医生和护士都搞不清楚手术单到底送给谁,漏报时有发生。而且,本月手术总汇截止时间是在今天六点之前,而如果我们把手术安排在六点以后,人们看到报表则要等到一个月之后。到那时,也许早已忘记了。”
听到这儿,魏丽丽不得不佩服肖程足智多谋。心里想:“这种人不当博士不做主任才怪呢。”看看何晶,也是一副很专心的样子,就像在听教授上课。
“那就把时间……”
“定在今晚六点十分。”肖程接住魏丽丽的话头说,“麻醉提前三十分钟进行,病房跟周护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其他不相干的人,一律不作解释。观摩室记好要上锁。还有就是和病人交代清楚,要有切除子宫的思想准备。”
“那就麻烦何医生和病人谈一谈,行吗?”魏丽丽问。
“好的,我做完方案就去。”何晶立刻答应。
尽管前置胎盘术中的变数较多,但在第一产科并不算什么大手术。一个小时后,在医生办公室的电脑里,魏丽丽认真看了何晶做的术前方案,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多要了1000毫升血浆。
“要在平时就够了。”魏丽丽解释说,“可放假前大家心思早在想着怎么玩儿,血库动作要慢多了,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
“那术后是不是要多备些静脉输液呢?”
“那倒不必。这有静配中心(我国三级医院近年根据卫生部的要求都在建立静脉输液配置中心———作者注)呢。”魏丽丽笑了笑才又问,“你们那儿也是这样吗?”
“我们只是小医院,只有一个制剂室。输液都由护士自己配。病房的备用药品也不多,用的时候还得自己去拿。”
“那你想不想调到大医院啊?”
“不想。”何晶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魏丽丽好奇地问。
“我要陪妈妈。”何晶又笑了笑,“我要是走了,她一个人多孤独啊。”
魏丽丽很少关心他人的私事,对进修医生更是如此。不过,现在过节病房不紧张,离晚上手术还有时间,便想多问问何晶的情况,“家里就你和妈妈两个人吗?”
“真是难得。”这时周惠英站在办公室门口,用手指敲了敲开着的门,对魏丽丽说,“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八卦了?”
“问问不行吗?”魏丽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以后敲门,请把声音弄大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吓人呢。”
“我就想吓吓你,怎么着?”周惠英冷笑着说,“你老公满世界找你呢,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魏丽丽上班是从来不开手机的,医院呼机也只用于公事,所以如果不在办公室,贾天书只好把电话打给护士站了。
“没说什么事?”魏丽丽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周惠英。
“我懒得问,但是听口气,好像挺急的,让你回电话。”周惠英接着压低了声音说,“何医生好像从小就没父亲,你这么问,不是存心揭人家伤疤嘛。”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不知道吗。那帮护士八卦起来,不听也不行啊。”
“还有什么?”魏丽丽也低声说,“曲院长好像对她特别关照,难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还是别打听。”周惠英说着就走开了。
魏丽丽没有立刻给贾天书回电话,她先找赵新谈了手术的事。不只是根据常规施行硬膜外麻醉,还要准备应对胎盘嵌顿在子宫狭窄环之上时的情况,这时就必须用乙醚麻醉,让狭窄环松解。这样,手取胎盘就会容易多了。
不料赵新听说何晶是助手,便说:“这个手术我不想参加。”
“为什么?”魏丽丽非常意外,她从来没见过赵新拒绝手术的事。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赵新苦笑着说,“以后,我也不一定老盯着第一产科,改做儿科也说不定。”
魏丽丽正想问个究竟,却见贾天书找来,拿出一副兴师问罪的神态说:“耿山教授诊断的那个病人突然转到你这儿,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你胡说什么呢?”魏丽丽没想到贾天书关心的是这件事。但想想也不是全无道理,因为本来就是计生科的病人,科主任过问一下也是应该的。便顾不上再和赵新说话,把贾天书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才说,“这都是曲院长安排的。”
“这个我知道,但什么原因,总得和我这个科主任解释一下吧?”贾天书一屁股坐下,很不满地问。
“你想要什么解释?”魏丽丽冷笑一声。
贾天书也冷笑着说:“是不是教授看错了,又不想说是误诊,这才把病人送到你这儿,准备偷偷做手术?”
魏丽丽看看瞒不住,便说:“是又怎么样?反正不能按常规在你们那儿做中期引产。”
“果然如此。”贾天书说着,就合着双手搓了搓道,“其实那天,你们何医生和那女孩谈的话,我都听见了。后来又见林医生来做B超,就猜是这么回事。”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误诊。在妊娠中期,胎盘的前置状态很正常。”
“魏主任,这个嘛,你就不用跟我解释了。我好歹也是个妇产科医生,对吗?”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嘛,这个手术应该由我来做。”贾天书说着就站了起来说,“我有三个理由呢。第一,这原来就是我的病人。中期引产发现合并前置胎盘过去也不是没有,不就是手取胎盘吗?”
魏丽丽冷笑,没吭声。
“第二嘛,是为了维护教授的名誉。”贾天书接着说,“你们这儿叫什么,叫孕产妇重症救治中心!一个中期引产收治的病人,突然转到你们这儿,还想封住大家的嘴,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曲院长年纪大了头脑不清楚,你们当科主任的,不替他老人家排忧解难,是不是不称职啊?”
“请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魏丽丽斥责道,“曲院长这么安排,是对病人负责任。”
“好!好!是负责任!但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有个情况你们可能还不清楚,老教授已经点了将,要我亲自上台,完了还要向他汇报。你们这么一搞,让我怎么向教授交代啊?还有第三条,这可是关系到我们两个人的切身利益。”
“什么利益?”魏丽丽不解地问。
“你知道,我们俩的学历只有本科,要升主任医师,不是等够年头就行的,还得靠业绩。医生的业绩是什么?还不是手术吗?你当然机会多,不用犯愁。可我就不同了,要发明新的人流手术谈何容易,所以必须做几个漂亮手术。而这一例对我就很合适。妊娠中期就确诊是前置胎盘本来就十分罕见,再加上植入,风险够大的。机会难得啊。”
“可你想过没有,发生DIC的可能性很大,出血止不住怎么办?”
“那有什么?不就是拿子宫吗?”
“拿子宫!拿子宫!在你们男人眼里,子宫不过是个器官,可你知道吗,子宫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魏丽丽终于发作起来,“你出去!你要做手术,跟我说没用。去找曲院长,如果他答应,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我是要去找曲院长!”贾天书说着冷笑一声,这才拉门走了出去。
魏丽丽没料到这事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想想和肖程商量也没用,就直接给曲晋明打了个电话,但只说了耿山教授已经指定贾天书做这个手术,其他的都没提。
“这个我来解决,你们按原来计划进行。”
“对了,麻醉医生您也安排一下吧。”
曲晋明好像很奇怪:“赵新不行吗?”
“我找过了,他不愿意。”
“什么原因?”
“不知道啊。”
“好吧,我来安排。”曲晋明接着说,“魏主任,还有件事拜托你。”
“您说吧。”
“是这样。临床学院妇产科系下午有个讲座,有个教授去不了,他们让我救场,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让何晶医生去讲讲凝血酶灌注,她也答应了。你能陪她去吗?”
魏丽丽“噢”了一声说:“我差点把这事忘了,他们也请了我。正好一道。您就放心吧。”
“这样最好。”曲晋明松了口气说,“本来我想陪她去的,后来想想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我明白。”魏丽丽放下电话想,曲院长和何晶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但什么样的关系值得一个常务副院长这么去关爱呢?当然肯定不是男女暧昧,这个一眼就看出来了。倒像是父女,难道一向这么正派的曲晋明还会有什么私情吗?如果有,尤盛美这种女人还会放过他?真是不可思议。那么,就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就是曲晋明老朋友的女儿。他们那代人很讲究同学关系,从年龄上看,似乎也差不多。要是这样,当然也就很正常了。
魏丽丽从办公室出来,就看到何晶。
“家属签字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何晶把手里的手术通知单递给魏丽丽说,“那个男人几乎没听我说完,就表示同意。”
“也许他们已经商量过了。”魏丽丽看了看签字说,“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懂的都多。”
“万一不是她丈夫呢?也许只是个普通的男友?”
“说什么呢?”魏丽丽不解地看着何晶。
“我是说,他们当初是来做引产的。”
魏丽丽明白何晶的意思。以前也常听贾天书说过,现在无论是早期人流还是中期引产,陪女方来的男人,多半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因为人流只是小手术,只要本人签字就行了。妊娠中期引产当然不一样,但对许多年轻人来说,又知道多少这里面的风险呢?
“至少要留下身份证的复印件。”魏丽丽这时看了看手表说,“既然已经同意,等会儿再办来得及。我们先去临床学院,正巧我也有个发言。”她没把曲院长委托的事说出来。
“真的?”看来何晶一点也不犯怵,挺感兴趣地问:“听众人多吗?”
“将近一千人吧。说是妇产科系,但外系的学生和老师也会来。”临床学院经常举办学术讲座,魏丽丽被请过好多次,不只知道演说的程序,更知道如何引起听众的兴趣。于是提醒何晶:“千万别照本宣科,念那些剂量和化验结果。病例介绍得越简单越好,反正大家都知道。关键是要说出难点,提出问题,但千万别立刻回答。要让悬念‘飞’一会儿。”
何晶想到看过的一部电影,便笑了起来问:“那要‘飞’多久呢?”
魏丽丽也笑了,她想了想才问:“剖腹产你做过多少例了?”
“你是说上台还是主刀?”
“上台有多少例?”
“嗯,具体多少记不清了。”
“有一千台吗?”魏丽丽又试探问,“一千二百台?”
“应该有吧。”何晶笑了笑说,“我们那儿人手不够,指征又放松了。”
“是啊,全国每年两千万分娩,剖腹产占一半呢。”
她们坐上曲晋明专门安排的轿车,聊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临床学院的大礼堂。
演讲人一共有三位,除了魏丽丽和何晶,还有一位是生殖医学中心的主任,她讲的是人工授精。因为魏丽丽的题目是引起产后大出血的原因,所以何晶就排在她的后面。
生殖医学中心的主任说她有孩子,希望早点走,就安排在第一个。她讲的是老题目,也没什么新材料,所以一大半时间台下反应平平,直到后来讲到非婚精子采集,大学生们才专注起来。
“事实上,有些国家已经采取双方不见面,但生殖器官自然性交的方式来解决部分授精问题。这时,伦理问题就大于技术问题,在我国能不能行得通,就靠在座的各位啦!”生殖医学中心的主任这样来结束演讲,终于获得台下热烈的掌声。
魏丽丽演讲时,只用了几句话就概括了产后出血的四大原因,然后就请各位提问。但开始并没人站起来,于是魏丽丽说:“如果各位觉得没有问题,我就请下一位演讲人上场。”结果这么一说,倒是刺激了听众,不少人都举起手来了。
“全球每年有十四万产妇死于产后出血,而中国是个重灾区。”魏丽丽在结束演讲时语重心长道,“下一位上台演讲的年轻医生,就是为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在做不懈的努力。”
魏丽丽的这句话,让全场听众对何晶充满了期待。但是,当主持人报出何晶的职称时,却引起了一阵骚动。
“主持人,有没有搞错啊?”有个男生站起来大声喊,“大过节的,我们可不是来听一个住院医生聊天的。”
“她有资格给我们做演讲吗?”一个女生也说,“我可是念的博士学位啊。”
“这个姐姐是来相亲的吧,这儿有喜欢姐弟恋的哥们儿吗?有就上啊!”随着一阵哄笑,何晶的脸涨得通红,并转身从台上走下来。
“你别走!”魏丽丽拉住何晶,对着台下喊,“刚才你们听我讲话,是因为我是个副主任医师呢?还是因为我有十多年的临床经验?”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冲着你的临床经验啊。”台下有人回答。
“好,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做的剖宫产术,在全院医生中算是多的,一共做了一千二百例。可你们知道她做了多少吗?她这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和我一样多啦!”
“不,你这可说错了。”这时台下有个中年人说,“我是大学附院医教处的,负责审查进修医生的资历。对何晶医生做过调查,虽然只是个县级医院的住院医生,可她已经做了四千多台手术,其中主刀三千一百六十二例,没有一例失败。我敢打赌,在座的一半以上,将来一辈子都达不到这个水平。”
台下瞬间没了声音,后来不知谁带头,大家就冲着何晶拼命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