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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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见到何晶后,曲晋明其实不止一次地产生过冲动,就是去找何晶的母亲。但他也知道,不可能真的付诸于行动。不是没有胆量,也不是怕尤盛美说三道四,而是不合时宜。

一过“十一”,新院长的人选问题就会正式启动,医院虽然没有决定权,但对候选人要做一个鉴定。考察的对象只有两个,除了曲晋明,就是大外科主任。当然,还有一个小道消息说,省厅的主要领导曾经提到过尤盛美,但后来考虑到和曲晋明的夫妻关系,便才作罢。

在这个时候,曲晋明可不想节外生枝。一切等院长的事定了再说,包括曲兰和肖程的婚事,不管里面有多复杂,都要按既定方针办。

关于宫内HLHS这种国际尖端手术,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成功倒显得有些意外了。所以,曲晋明关心的并不是成败,而是中外医生合作是否和谐。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肖程和安德森搞好关系。

幸好安德森很宽容,或许是有其他原因,他对肖程在术前讨论会上的叫板并不介意,还打来电话表示:一切按主刀医生的意见办。

曲晋明准备晚上让他们一起吃个饭,好好沟通一下,以免在对产妇检查时再出现不愉快。肖程这回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并说由他做东。

肖程走后,曲晋明给省厅的一个熟人打电话,希望能邀请厅长观摩这次国内首例宫内矫治手术,哪怕是出席一下,给国内的主刀医生鼓鼓劲也行。当然,他的目的并不是表面上说的这个,而是想知道厅长什么时候离位。结果对方回答说,厅长不可能来了,已经准备去国外看孙子,机票都订好了,就在后天。还开玩笑说,新厅长就不必要让他转达了,因为本来就是你们的老领导,估计不请也会自到。

这条信息让他立刻意识到新院长的任命很快就会下达。当然,也可能会出现厅长兼一段时间院长的情况,但据他对院长的了解,这种情况即便出现,时间也不会太长。

曲晋明暗自兴奋了一阵,甚至在想:“等我当了院长,一定要把医院的管理制度彻底改造。有些科室要取消或者合并,有的则要新建……”

这时,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信号显示是院外打来的,曲晋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院长吗?”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是曲晋明。”曲晋明不冷不热地回答。

“我姓魏。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和您面谈。”那人直白道,“最好现在见面,我就在医院附近。”

这种事经常遇到。有些病人家属因为纠纷得不到满意结果,就会直接给院领导打电话。

“这样吧,我把您的电话转到总值班。”曲晋明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便说,“他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不不不,这事只能跟您本人说。”对方强硬表示。

“我现在很忙,您还是直接打给总值班吧。”处理这种事,曲晋明还是很有经验,不等对方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可只过了几秒钟,电话又响了。这回不是固定电话,而是他的手机。

“院长,对不起,我还是刚才那位。姓魏。”那人很固执道,“我知道,在院长人选没有最后敲定前,您不可能不忙。但如果那个死胎的事处理不好,院长这个位置就可能不是您的了。您还拒绝跟我见面吗?”

对方的这番话,让曲晋明很恼火,但也知道,他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你给我听着,”曲晋明冷笑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要不要见面,我会决定的。”

“好吧。”那人也冷笑一声道,“第一次胎心率下来时,病房里居然没有值班医生。护士说的话,病人全听到了。她还听医院的人说,如果这时就采取措施,胎儿就不会死了。”

“既然你说得这么具体了,我也就解释一下。”曲晋明胸有成竹道,“胎心率下降,按医疗规程,首先是解决产生窘迫的原因,恢复心率。我听说第一产科也是这么做的。而且我还要强调一下,胎膜早破是造成死胎的常见原因,这不是医院的责任。听说病人也没有在本院建档,对吗?”

“哈哈。”对方笑了笑道,“您不愧是妇产科老主任,说得对极了。但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需要提醒您的,是当时病房里没有值班医生。节日正职值班,这可是您亲自制订的规定啊。”

“这里有个特殊情况……”

“不,不管什么特殊情况,都改变不了没有值班医生这个事实。”那人打断曲晋明的话,加重了语气说,“这么大的医院,这么重要的科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产科实际上是叫‘孕产妇重症救治中心’,对吗?可这个救治中心却明明知道有危险病人,却在三小时零七分的时间内,找不到一个值班医生,这不是咄咄怪事吗?我相信,这在全世界都是个新闻。您说,作为妇产科的大主任,作为常务副院长,您没有责任吗?如果这件事,被您的竞争对手,就是那位正时时刻刻盯着您,希望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事的大外科主任知道的话,而他恰巧把此事告诉了省厅考察组,那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曲晋明真的有些紧张了。

“嗯哼,咱们可终于说到正题了。”那人很得意地说,“我不方便来您的办公室,我就在贵院大门对面的一个小吃店里,现在楼上没什么闲人。不过,要是您觉得不太符合您的身份,我们可以另找地方。说好了,所有消费由我来付账。”

“不,我知道这地方,正好也饿了,可以来碗肉丝面。”曲晋明估计这回是碰上了想讹钱的主,希望尽快把事情处理了。

“那太好了。不过,肉丝面有好几种呢,还是等您来了再点吧。好,一会儿见。”那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许多年前,当曲晋明还只是科主任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有个病人切口感染要求赔偿,但上级鉴定不属医疗事故,家属便在高人指点下,从治疗以外找麻烦。还果然被抓了“小辫子”,病区的报警系统坏了,而且坏了整整一天他才知道。虽然很快就得到修复,并无病人拉不响报警铃而发生医疗事故,但那个家属不知从哪儿听说曲晋明要升职,而他正负责病房的设备,就说要通过媒体曝光。最后曲晋明给了两万元才算了事。

这事让曲晋明知道了一个道理,就是钱可以解决问题。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他确实用钱摆平了许多事。当然,这次也会用这个办法。

“那人开价多少呢?”曲晋明一边想,一边走出医院大门。“死了胎儿,估计会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万,甚至更多。”但他记得有个医院也发生过窒息抢救不及时导致胎儿死亡的病例,最终法院判了十五万,所以决定把钱压到十万元再说。

那个打电话的并不像曲晋明想象的那么“小人”。四十来岁,长得倒也清清秀秀,戴了副度数不低的无框眼镜,还穿了一身高档薄呢西装。他正坐在楼上一个靠窗的位置翻着一本杂志。

“院长您好。”那人看到曲晋明上来,主动伸出手,并自我介绍,“电话就是我打的。”

曲晋明没握手,却很认真地看了看对方,才坐下。

“真的很抱歉。”那人谦恭地说,“如果不那么说,也不可能和您见上面。”

“说吧,要多少?”曲晋明直接切入正题,并希望早点儿结束,晚上肖程和安德森见面,他还得参加呢。

“要多少?”那人不解地看着曲晋明问,“我说要钱了吗?”

“如果不是为了钱,你和我说那些做什么?”曲晋明冷笑了一下说,“只是为了请我吃碗肉丝面?”

“不不,您误会了。”那人立刻满脸堆着笑说,“也怪我不好,没有解释清楚。我找您,是想请您帮个忙,一个小忙。当然,我有个不太受您欢迎的身份,我是那个病人的律师,以前也当过医生,是内科。具体说,是心理内科。”

“我能帮你什么?”曲晋明尽量做出平和的样子问。

“这个……”那个律师却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贵院的法律顾问辞职了,贵院正在招聘,我也送了简历,负责招聘的一位主任做了面试,他对我感觉不错,但有一条让他犯了难,所以没通过。”

“哪一条?”

“据说贵院招聘法律顾问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凡是和贵院打过官司的律师,一律不用。”

“可现在,你的当事人并没和我们打官司啊。”

“是的,我其实也没有说这个。”那律师苦笑了一声说,“但以前我打过,那是个截了下肢的病人,一个实习生把大腿骨多锯掉了十一公分。”

曲晋明想了想,似乎听说过这件事,便问:“后来呢?”

“后来,贵院赔了五万元,数目其实很小。但我想说的是,我能打赢官司,是因为我很内行,善于了解对手的方方面面。而这一点,不正是贵院所需要的吗?”

“这家伙说得很对,我是需要这样的人。可你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曲晋明看着对方心里这么想着,就把最后一句说了出来。

“错误?我不懂。”那律师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问。

“是。”曲晋明点点头说,“如果你不威胁我,我倒是会考虑的。”

“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会了解我的能量,或者说,手段。”那律师很坦然地说。“但我们在聘任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高层人员,不仅要考察他的能力,或者是你说的手段,还要看他的人品。”曲晋明冷笑道,“你的人品不行。”

“这么说,您是不打算接受我的条件了?”那律师仍旧很坦然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曲晋明心平气和地说,“你尽管去有关部门反映,说我负责的某个科室没有医生值班,并由此造成了死胎。我相信你有这种能量。你以为上级在考察一位领导干部的时候,会像小朋友过家家?谁的脸上不干净,或手上有泥巴,就认为是个坏孩子?我敢说,你太不了解现在的体制了。坦率地告诉你,你的那些威胁对我没有用,我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您为什么还要来这儿呢?”那律师阴险地笑着问,“还问我想要多少钱?难道您就这么自信,你的竞争对手,不会拿着我提供的资料去做文章吗?对了,还有件事忘说了。您刚才提到了人品,好,我就举个人品的例子,你曾经和一个女人在非婚情况下生下一个女儿,现在这个私生女就在你负责的第一产科进修。为了培养她,你什么手术都敢让她做,而不管这个病例对一个住院医生来说是不是合适。当然了,这里面不仅仅与人品有关,还和滥用权力有关。曲院长,我说得对吗?噢,还有一点,现在的技术很发达,要证明是不是父女关系,那可是轻而易举啊。电视台的主持人我也许请不动,可那些没事找事的小报,要让您的这些事上个头版头条真是太容易啦。还有互联网,那样一来,您可就一夜成名啦。”

曲晋明没等对方说完就起身走了。他知道,这会儿血压一定会蹿得很高,心脏的负担在加重,梗塞随时可能发生。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换个环境,摆脱这个恶魔。过去,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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