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净踏上了办公大楼的楼梯,忽然对这幢自己非常熟悉的楼房产生了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感觉。什么地方变了呢?她认真地打量着,单号房间还是行政办公部门,二○一是厂长办公室,二○三是会议室,往下数就是厂长们的房间、生产处、供销处等等;双号房间是政工系统,二○二是党委办公室,二○四是组织科,往下数是武装部、保卫科、宣传科,二一二是党委书记祝同康的办公室。没有变,连牌子也没换,还是原来的油漆已经发黄了的木牌牌,木牌上各个部门的名称还是她写的哪,这是她第一次公开显露自己在书法上的特长。就连楼道里的痰盂也还是放在老地方。物没有变,人变了,两年前她离开这座大楼的时候,心里空虚惶惑,没着没落;现在她学会了开汽车,是汽车运输队名符其实的副队长,心里踏实,脚下有根,走在楼板上连自己都觉得步子坚实有力。奇怪,以前她在大楼里办公,觉得自己并不是大楼的主人;现在离开了大楼,反而觉得有资格当大楼的主人。
当她推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心里已经有些激动了,只看到了一个露在沙发背外的老人的头顶,几绺稀疏的、像婴儿的头发一般柔软的白发垂下来,已经遮不住光滑的头顶,连绷得很紧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解净的心里翻上来,这里面搅和着有尊敬、感激,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埋怨。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祝书记,是您找我吗?"
"呵,小解,快坐下。"刚才显然是正在走神的祝同康连忙招呼解净坐下,他心里的不平静不亚于对方。他对这个女孩子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除去上级对下级的关怀和照顾之外,还有一种近似父爱的东西。尤其是当他对自己的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彻底失望之后,对解净这个他以为最理想的青年人的感情就更强烈了。他高兴地抬起头,想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解净,看她在下边呆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变化。这一端详不要紧,他的心立刻收紧了,脸也沉了下来,脸上亲切的笑纹像一片云似的倏地消失了,恢复了党委书记应有的威严和公事公办的神情。
祝同康神情的变化令解净惊奇莫名,她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哎呀,糟糕!怎么穿着这身衣服就来了。
上个月,有一天下班后叶芳没有事情陪着解净练车,练完车换衣服的时候,解净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穿上叶芳那身西装试试好看不好看,穿好后到镜子跟前一照,连她都不认识自己了,人配衣服马配鞍,一点不假,她想不到自己还能这么漂亮,觉得不好意思,心里又暗暗高兴。叶芳撺掇她去做一身,她嘴上说不做,心里也犹豫,可最后还是做了这身银灰色的西装。开始不敢穿着这套衣服到厂里来,只在下班后回到家里穿一小会儿。越来胆子越大,敢穿着它上下班了。又怕别人说闲话,上下班不坐公共汽车,改成骑自行车。她对这套衣服渐渐地习惯了。今天起的晚了一点,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去练车,刚才被催得急,匆匆忙忙就跑来了,把上班就应该换成工作服的老规矩给忘了。一个共产党员,中层干部,工作时间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西装,别人会怎么说?解净的脸微微泛红,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这种事不能描,越描越黑。穿着这样一身衣服重登办公大楼会引起什么影响,她是清楚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用不着后悔,穿西装并不违犯法律,她镇定住自己,嘴边那块浅浅的小痣有点发红,透出一种自信和执拗。她也摆出了一副办公事的严肃态度,尽量不给党委书记以机会让他问及自己的情况,她现在极不情愿和过去自己十分尊敬的老领导谈论自己的事情,就以攻为守地说:"祝书记,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祝同康淡淡地、好像心不在焉地问:"这两年你在下边干得怎么样?"
解净心里涌起反感,要谈刘思佳卖煎饼的问题就直截了当,干吗又把我拉扯进来,您一见我这身打扮就皱起眉头,闭住眼睛,一脸反感,难道真有必要再来一番关心、爱护、惋惜之类的大道理吗?但她决不能让自己的不耐烦表现出来,神色只是变得冷漠了,用一种坦然的平等的口吻说:"您问哪一方面呢?"
是啊,问她什么呢?一切不都摆在了你的面前,还用问吗?祝同康心里发冷,他意识到自己的严重失职,他在党委分工是管干部的,可是解净下去以后他就没有认真管过她。虽然听到过不少关于她的议论,什么每天不务正业光一门心思学开汽车,什么大楼召开的会议她不来参加等等,但他袒护她,一直也没有找她来谈一谈,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多么好的年轻干部,本来是很有希望的,这究竟怪谁呢?是他党委书记的影响力太弱,还是刘思佳这伙青年人的腐蚀力太强?现在的青年人一个个简直都是无法猜透的谜,自己的儿子是谜,刘思佳是谜,现在解净也成了谜。
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突然又抽出一支递向解净:"你也抽一支吧。"
"谢谢,我不抽。"
"听说你也学会了?"他不敢看她,他不满意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是的,我学会了。"
解净突然起身,大大方方地从书记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她学会了抽烟,但是没有瘾,甚至还厌恶姑娘们吸烟,她自己平时是决不吸烟的。这一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故意要在书记面前吸上一支烟,叫他看看,听他怎么说。
现在感到不好意思的不是解净,倒是祝同康,他不敢看、不忍看解净叼着烟卷的那个样子,他一肚子火气,可又发作不出来。
解净内心里也非常紧张,她甚至后悔不该吸这支烟,嗓子眼辣得难受,直想喝水。但她故意装得态度自然,说话也显得理智、客气而且很有分寸。
祝同康心里感到压抑,他受不了解净这种和他以平等的身份抽烟和说话的劲头,可是他又发作不起来。他很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以前她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等他问就主动地全告诉他,现在却不行了,他们表面上的上下级关系还没有变,可是双方的精神力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在她的眼里不再是党的化身,也不是父亲式的人物了。她的眼光,她的气质,她还带有的姑娘的羞涩的冷峻和探究的神色,以及她身上的每一个变化,都标志着她已经成熟了。以前他曾经希望她快点成熟起来,现在她真的成熟了,他却本能地感到一种恐惧和威胁。他们之间已经疏远了,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推心置腹了。他希望快点结束这场谈话:
"你们队里的刘思佳、何顺在厂门口摆了个煎饼摊,你知道吗?"
"刚才听人讲了。"
"拿着国家工资的职工,是不允许再做小买卖的,你们要严肃处理这件事,影响太坏了!"
"您说应该怎么处理?"
"你们先拿出个意见来再说。"
"依据是什么?关于怎样处理这种事情国家有文件吗?"
"哦……问问保卫处。"
"刚才我经过保卫处的时候问过了,国家对怎样处理这种事情没有明确规定。倘若我们处理了刘思佳,他要不服怎么办?"
"那就做工作。"
"做不通呢?"
"叫你这么说就没有办法了?"
"有办法,这个办法要党委出,得党委拿出决议。咱厂今年的任务到底有多少?有多少人没活干?工资够发几个月的?奖金到底还给不给?这种局面要延续多长时间?工人可不可以自找门路,有类似自找门路的事情发生后怎么办?领导心里应该有数,要向群众交底。上面一摊糊涂浆子,下面人心惶惶,光抓一个刘思佳卖煎饼顶什么用!"
祝同康语塞,被捅到了痛处,他心里对这些问题也没有底数。
"按劳动条例职工旷工半年就应开除厂籍,二车间有个工人旷工一年去搞贩运,党委毫无办法,一不敢治罪,二不敢开除。您叫我们怎么处理刘思佳?再说咱厂的食堂,早晨只有馒头咸菜,大街上的烧饼油条都是冷的,落满尘土,工人还说刘思佳办了一件好事呢。"
"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向领导反映实际情况。"
"小解,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人……"
不能这样一句对一句地叮当下去了,祝同康先自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青年不好管,向青年干部布置工作也不是愉快的事,他们有自己的主见,或者不如说是偏见,又不管你是什么领导,什么上级,只管唇枪舌剑乱放一阵。老年人,脑子稍微迟钝一点就招架不了。他后悔,不该找解净来,如果是叫田国福来事情就好商量了。他回去以后也许什么事都不办,但当面决不给领导难堪,好好是是,点头哈腰,满口答应,对书记恭恭敬敬。自己最信得过的人,现在却拨拉不动。
解净事先也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用这种态度同祝同康讲话,伤害了自己尊敬的党委书记,她心里也感到别扭,甚至替对方难过。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年来她在下边受了一些委屈,其中有一部分是因给祝同康当秘书背的黑锅。今天好像是情不自禁地用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对过去因爱护她反而耽误了她的人诉说委屈,进行报复。对真心实意为她好的祝同康来说,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僵住以后,老同志主动求和,自己找台阶下来,这是当今这个时代从社会到家庭的普遍现象。祝同康转换话题,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可是像过去那种领导和长辈兼而有之的真挚感情已不复存在了。
"小解,听说你每天都醉心于练习开汽车?"
"练习一年多了,除去大客车,其余的汽车全都能够驾驶,明后天再进行一次路考,全部项目都考完了,我就可以取得正式的驾驶执照。"
"这是不务正业,你是干部,不是司机。"
"在运输队当个不会开车的干部,就像个瞎子、聋子!"
"你若是感到在运输队工作吃力,党委可以考虑把你调出来,楼上的科室里也很需要人。"他真愿意趁此机会挽救这个姑娘,她离开了运输队,来到自己的眼皮底下还会变过来的。
"不,不,不!"解净一连说了三个"不",她决不离开运输队,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把白本子(汽车司机的练习执照是白色的)换成红本子(正式的汽车司机驾驶证是红色的)。她惊奇党委书记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他难道真的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学会开汽车,他甚至不想打听这两年她在下面是怎样过来的,今天她能抬着头重进办公楼,是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啊!她现在有信心,有力量安排自己生活的道路,不再盲目顺从别人的意志,不轻信没有经过她亲身实践检验的信条。生活修正了她全部的人生计划……
钢厂有一条制度,每天夜里各单位都要有一名领导干部值班。自从解净来到运输队,田国福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家里经常有事情,夜间值班的事几乎全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上任后的第三天夜里,两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把她叫醒了,一车间急需泡花碱,值班厂长叫她立刻派汽车去运。
解净打开司机的花名册,查找离钢厂最近的司机。冤家路窄,又是何顺。有什么办法呢!解净骑上值班用的自行车出了厂门口,夜深人静,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条狗,追着她的自行车轱辘咬,她的头发一根根仿佛都要立起来了,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好不容易找到何顺的家,硬着头皮喊了好半天才叫开门,何顺赤条条只穿件短裤走出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解净,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一通哈欠,故意装成迷迷瞪瞪的样子说:
"哎呀——嘿,这热被窝真舒服,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还不让别人睡觉,把我喊起来干什么?"
"何师傅,一车间停工待料了,厂长叫我们立刻去运泡花碱,你辛苦一趟吧。"
"停工待料有我的什么事?这是你们干部的事情,与我无关。"
"这的确是生产处的干部计划不周,但现在火烧眉毛,不能眼看车间停产,请你给救救急吧。"
"救急?谁救我的急?"
"半夜出车给你发加班费,你如果愿意倒休也可以。"
"我不要钱,也不要倒休。"
"那要什么?"
"我要个大姑娘跟我睡一觉。"
解净二话不说,转身骑上车就跑。身后传来何顺哈哈的笑声:"你快跑吧,跑回去好挨厂长的骂。"
解净心里装满了气,不觉得怕了。她回到运输队,老远就听到值班室的电话在响,在这静静的深夜里,电话铃声格外尖厉刺耳,令人毛骨悚然。她不敢接,又不能不接,心里战战兢兢地拿起了听筒,值班厂长果然发火了:"为什么汽车还不来?嗯!你是谁?你既然主不了事,为什么要值班?影响了全厂的生产你负得了责吗?立刻去把田国福给我找来!"
解净小声地说:"汽车一会儿就到。"
她知道这时候去叫田国福比叫司机还难,她又来到何顺的家,何顺刚睡着又被喊了起来,他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肚子火气:
"你又回来干什么?"
"你说哪?"解净豁出去了,反而显得镇定了,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一车间急等用车的事,天塌了也没有你的责任。可是我既然找你来,把事情的严重性都告诉了你,我尽到了责任,再不去就是你的事了。我回去如实向厂长汇报,使一车间停产,影响这个月全厂完成任务,缴不了利润,发不了奖金,全得由你负责!"
"哈哈,你还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我不吃这一套,你唬不住我!"何顺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毛了,经过较量,这个女队长是手心里的面团,怎么忽然硬起来了?他欺侮她不过是为了找乐儿,他可不愿意为这种事被扣工资,扣奖金,闹得厂部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挨个处分。他从门洞的黑影里走出来,一步步逼到解净的跟前。
解净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你可千万不能退,要挺住,看他怎么办。
"我压根就没说不去,但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我全部答应,而且还要把你对我提的条件向厂部汇报,让全厂的人都知道,我吃亏要吃在明处。"
"哎呀,你可别拿这个吓唬我,我这个人胆子可小。"
"我为什么要吓唬你,我知道你胆子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解净没有退,反而往何顺的院里走,声音也提高了,"有胆量把你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全喊起来,让他们听听你的条件,看着我怎么答应你的条件,日后有人调查也好做个证明!"
"天哪,姑奶奶,你打住吧。"何顺怯阵了,一把拉住了解净,"你先走,我穿上衣服随后就到。"
"我等你一块走。"解净生怕他再耍什么花活。
何顺没有再说废话,跟着解净来到厂里,乖乖地开车去拉泡花碱。
解净回到值班室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今天夜里用这种"拉泼头"的办法应付过去了,幸亏是在夜里看不清脸色,若是在大白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脸,刚才她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往后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呀!夜里由干部值班,可是干部都不会开车,有了紧急事情还得到家里去请司机,多耽误事,应该让司机轮流上夜班。但她说话不算数,谁会愿意上夜班呢?她想到了孙大头,他也许愿意带个头。这几天,孙大头他们几个上了年纪的司机倒对她很客气,越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司机,越不买她的账。运输队的司机大部分是青年人,乱子也多数出在他们身上。她来到运输队才几天的工夫,耳朵里装满了,眼睛看够了,这个地方,人不多问题不少,有油水可捞的任务,大伙都抢着去;没有油水的活,特别是又苦又累的活,如拉白灰、运水泥,谁也不愿意去。全队五十部卡车,最严重的时候只能开动四部车,其余的全趴蛋了,掉个螺丝也说要大修。有什么办法,领导是外行,明知受骗也只好认头。对下管不了,对上还得把司机用来骗自己的话再拿去骗厂部领导,小官僚糊弄大官僚,假话当真话说。有时碰上懂行的厂长,挨一顿骂,上下不落好,两头受气。运输队还不是管理不善,简直是没有管理,司机们吃请、受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解净实实在在地感到发愁,自己什么也不懂,光看到一堆问题,却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安慰自己,人家队长都不着急,你发的什么愁?不,队长工资不少了,年龄不小了,过两年孩子一顶替就退休回家了。你呢?要求下来不就是想好好干一干吗,进厂后的头一步没有迈好,第二步不能再错了,学会一技之长,掌握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本事,在运输队这个生活的新教室里,不断学习新东西,年年升级,甚至为了赶上别人,补回丢掉的那五年时间还得跳级。倘若被生活淘汰,在人生的路途上当个留级生太不光彩,她还年轻,她的性格也不允许自己在同辈人中老坐红椅子。解净忽然发现在值班室的窗台上放着半盒劣等香烟,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划着火柴试着轻轻地吸了一口,一股苦涩和辛辣的味道立刻钻进嗓子眼里,她赶紧扔掉香烟,立刻用白水漱口,漱了好几次,嗓子眼里那股臭哄哄的烟味仍然漱不掉,只好用牙刷放上牙膏漱嘴,漱完嘴又赶紧吃糖,好半天才把嘴里的烟味赶走,抽烟真是比吃汤药还难受,这明明是活受罪,可是解净突然想通过这件事锻炼自己的毅力和决心,连抽烟都学不会,还怎么在这个汽车队干下去。她皱着眉头又抽了一口,然后赶紧再漱嘴。就这样抽一口烟,漱一阵嘴,一直坚持练习到司机们上班来。她手指上夹着一支烟,故意拿着架势去找叶芳。叶芳一看她这个样子,抱住她格格地笑了:
"一看你这架势就是个老外,瞧你那两个手指头跷得那个高,好像夹着的不是烟卷儿是毒药。"
"小叶,从今天起我要拜你做师傅。"
"学抽烟。"
"不,学开车。"
"开车?"
"你不教?"
"……行,我教。"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