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得超豪华的院长办公室,只有曲晋明和林娜的母亲两个人。门被反锁着,任何人不得进入,包括尤盛美在内。
“我不会听任何解释,也不想知道,我只是问一个问题,我的大院长,我的亲嫂嫂。”曲晋明张开手脚坐在一张欧款大沙发上,盯着办公桌后的女人道,“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合并房间隔缺损,国际公认的最佳手术时间是出生后6到8周。可现在你要手术的患儿年龄不到两个礼拜,而且病情平稳,没有明显心衰,可手术却这么急。你说,是为了什么?”
那个女人呵呵呵地干笑起来,笑得很假,也很丑。
“曲院长啊,老林在位时,对你可不薄啊。”
“你要这么说,我就更加怀疑了。”曲晋明说着,就叹了口气。
“其实,也不需要这么急。手术时间嘛,还是可以拖一拖的。”
“拖几天?”
“这个嘛……”
“3到5天?最长是不是5天?”曲晋明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呵呵,你说什么呢,我的曲老弟。”那女人又开始假笑了。
“因为那个肠梗阻的患儿最多只能活5天了。”曲晋明说着,就打开身边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份两页纸的资料,往小茶几上一扔,道:“要在上海、北京我不敢说,可本省之内,要调任何一台手术的资料,我还是有点办法的。”
那女人立刻走过来,拿起那两页纸翻了翻,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在曲晋明身边坐下,问:“说吧,你想怎么着?”
曲晋明原以为这场关起门来的口水战要打一阵子呢,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当然,肯定是这个结果。在他这个年龄,已经不会再打无准备之战了。想着这些,他就把那资料重新放回皮包里,过了会儿才说:“这资料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事实上,知道内幕的也没几个。有的人你就是告诉他,也不会信。你确实想得很周到,天衣无缝。我还真的很佩服。”
“别说这些没用的。”那女人说着就拿起一根细长的品牌烟点上,吸了一口才说,“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就直说吧。”
“你要是想抽烟,我可以到外面等一会儿。”曲晋明挥挥手,挡着飘过来的烟雾,装着要站起来的模样。
“你是存心让我下不了台不是?”女人冷笑一声就把烟掐了,又说,“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这会是不是就该脱衣服了?”
“脱裤子也没用。”曲晋明这会儿确实感到一阵舒心,便笑了笑说,“跟你说句知心话,亲嫂嫂,损人不利己的事千万不要做,可你这是损人害自己呢。”
“这话怎么说?”
“我给你算过一笔账。这一台下来,除去成本,你顶多也就挣个五六百万。可你的风险也太大了。一是预后,万一移植失败,你拿不到钱,还得承担责任;二是这事不像偷情,只要两个人不说,谁也不知道。手术室有十几个人呢,一个伺候不好,就会有人翻脸。到时候,整个医院名声被毁不算,你还要去坐牢。不要以为畸形儿不是人,只要一出生,那就是合法公民。这是故意杀人罪,最少也得判个无期。”
“你说什么呢,跟真的似的。”那女人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发际间的汗珠也出来了。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做了,就要做好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准备。不是跟我,而是跟警察,跟法官。还有媒体,你看到医院门口的转播车了?”
“看到啦,你还真有本事。”
曲晋明看着对方想:“什么女强人,也不过如此。”接着又说,“谁出的这个馊主意,智商这么低,不会是你宝贝女儿吧?”
“绝对不是她。”那女人连忙说,“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呢。”
“但这种事情,不会是你想出来的。”曲晋明决定赶快结束谈话,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于是安慰道,“说起来,你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也是真心要做儿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又没有个真正知心的人商量,你也难啊。”
这几句话很厉害,刚才还是那么强悍的一个女人,这会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是啊,幸亏是遇到你。我们这几十年的朋友没有白做。”那女人看着曲晋明苦笑笑,已经是一副很真诚的神态,“说吧,我该怎么做。都听你的。”
“第一台照常进行,手术结束后,开个新闻发布会,由主刀医生介绍手术情况,尤主任代表大学附院给予高度评价,你呢,就答应电视台做个专访。此外,再请患儿家属出面来点小花絮。这样品种就齐全了。”
女人使劲点点头,问:“那另一台呢?”
听到这一句,曲晋明心里暗暗骂:“还真他娘的是个故意谋杀案。”嘴上却说,“另一台我也联系了,托美国的朋友帮忙,马萨诸塞州的器官移植中心正好有个落空,也是一个肠梗阻,但患儿已经去世。虽然是尸供体,但他们的技术很成熟。24小时内赶到没问题。”看到对方要去拿电话,立刻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继续说,“我来之前已经和那台的主刀医生说了,估计这会儿他们已经在包机上了。”
“我的妈呀!”那女人一下叫出声来,“曲晋明,我哪辈子积下的阴德,命里注定有你这么个大恩大德最要好的朋友,你可是救了我的命了!”
“过了,过了。”曲晋明忙摇手道,“你要真的找死,我可救不了。”
“你可不知道,人家老板说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救了他的孩子,就给我投资。”
“噢。”曲晋明应了一声,就站了起来。现在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全身轻松,就像做了个成功的手术。
但他并不高兴,甚至还有点后悔。
昨天晚上,听了何晶说的情况,就觉得事情很严重。立刻给人体器官移植技术临床应用与伦理委员会的值班员打了电话,他是这个委员会的副主席,有权随时了解情况,所以没花几分钟,就得知了第二天下午丽都医院那台手术的详细资料。在这份绝密报表中,移植器官来源写着“尸供体”,下面则是空白。这样的情况也算是一种潜规则,比如说院方正在做死者家属的工作———死亡原因则可能是意外车祸、手术失败或死刑处决,可家属往往很犹豫,而这时,申报方就会笼统写个“尸供体”,等手术做完后再补充。国家规定器官移植必须术前申报,并在得到省级人体器官移植技术临床应用与伦理委员会的同意后才能实施手术。但这个规定在具体操作上有困难,甚至不实际。一个车祸可以得到尸供的新鲜完好的器官,如果等你委员会开会批准再做手术,那器官早就没用了。在常温下,有移植价值的器官一般只能保存一个小时。
曲晋明本想立刻给林娜的母亲打个电话,但又觉得说服力不强。因为从医术的角度讲,谁也不能保证手术就一定成功,而在一台可能导致失败的手术后,安排一台抢救另一个患者生命的手术,无论在医疗程序上,还是社会伦理上,都是很正常的啊。
其实今天曲晋明和林娜母亲谈话前,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是想试一试,利用他的身份,运用谈判技巧和关键词,抓住对方的软肋下手,这是曲晋明几十年来在医疗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真本事。不料林娜的母亲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还真让曲晋明暗暗吃惊。是自己过于老江湖,还是女人天性太软弱了呢?
幸好曲晋明已经为对方准备好了下台的台阶。美国是器官移植大国,和中国相比,虽然人口少,但他们的供体至少是我们的上千倍。不过,他在给曲兰打电话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已经从林娜那儿知道女儿和安德森不是一般关系,而这种关系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所不耻,所不能容忍的。可现在,却不得不利用这种关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解决手术问题。安德森是全美“明天手术探索者协会”的创始人和主席,这个纯粹的医生民间组织却得到马萨诸塞等好几个州政府的支持,甚至可以动用官方器官移植库的供体资源。曲晋明知道,光凭自己和安德森的关系,要在24小时内解决一个多器官移植的合格供体几无可能,但如果让曲兰出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然而这对曲晋明的感情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伤害。
幸好还有一个何晶。因为这件事虽然与自己无关,却是何晶的愿望。他曾经多次对自己保证,只要是这个孩子提出来的合理要求,他将会付出一切代价。如今,他确实是这么做了,而且还做得很好,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曲晋明就是带着这样的复杂心情从伊丽莎白医院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他立刻看到在不远处和肖程说着话的何晶,刚才的烦恼一扫而光,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