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晋明带着何晶上了手术观摩室。这儿的条件比大学附院还要好,都是又宽又软的沙发椅。只是座位少,只有两排。他们进去时,就剩最前面的一个座了。
“曲院长,您坐这儿。”空位旁是林娜,她马上站起来招呼。又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何晶。“我妈今晚请您和尤主任吃饭,让我先跟您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以后再说。”曲晋明连连摇头。
“我妈特别感激您。”林娜坚持着,显然已经知道一些事了。
“跟你妈说,就是要吃饭,也得关胸以后。”
林娜这才点点头走了。
“我最烦的就是这种应酬。”曲晋明坐下后对何晶说,“你妈是不是也这样啊?”
“才没呢。”何晶笑笑说,“她从来不吃请。”
“你们生活是不是就靠死工资?”曲晋明不由得问。
“是啊,除了工资,还有什么呢?我妈可自觉了。”
曲晋明点点头,想着何晶和母亲靠县医院的那几个工资艰难度日,心里又感到一阵内疚。
这时,主刀医生和现场指导医生尤盛美都已经在台前站位。患儿此前已经开放动脉导管,并采用了低流量鼻导管吸氧。巡回护士摁了一下手术计时按钮,观察室所有的人都坐直了身体。
新生儿完全性大动脉转位手术有三大看点,首先是大动脉的分解游离。这对操刀医生来说是个技术活,也是基本功,下手要准确,力量要适中,有经验的医生往往从这一阶段就能估计整个手术时间的长短,甚至预计到大概的成功率。何晶虽然不做心外,但在产科手术中也常会用到血管游离术,特别是在产后急性大出血需要行髂内动脉或子宫动脉结扎时,就要仔细游离一段卵巢动脉或静脉。所以她在看术者操作时格外专注,紧张时,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曲晋明的胳膊,一直到建立体外循环时才松开。
体外循环就是用管导将患儿的大血管与人工心肺机连接,将静脉血在体外进行氧合后,再通过血泵输回动脉系统。这段手术除了本专业的医生外,其他人也就只看热闹罢了。何晶从前和“老爸”聊天时得知,这时是操刀者与麻醉医生配合最密切的阶段。何晶于是紧紧盯着赵新,注意他的每个动作,发现他确实技术很娴熟,神情也很镇定。在监测的所有数据都正常后,他便向主刀医生点了点头。这样,整个手术进入最关键的时刻,即冠状动脉的移植。
可这时,何晶却靠在曲晋明的肩膀上睡着了。其实不仅是她,不少非心外科的医生也开始打起了哈欠。真所谓是不做这一行不知行内事,你再紧张,不懂的人也只是看看术中的那些手法和动作,时间一长,也就疲劳了。因为担心那个患儿的命运,何晶昨晚几乎没有入睡。现在看到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何晶这不经意的一靠,却让曲晋明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实际上,在先前何晶抓着他胳膊的时候,他就十分快慰,装着没有在意的模样。而现在,他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想让这个女孩靠得更紧些,时间更长些,他闻到了何晶头发上淡淡的香味,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直挺的鼻梁,这都是他年轻时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被何骊媛曾经亲吻过的地方。如果周围没有人,他是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
然而就在这时,林娜跑了过来说:“美国的电话。”
“安德森?”
“不,是曲兰。”
“让她等会儿。”
“她说是急事。” 曲晋明叹了口气,感觉何晶的头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肩膀,这才站了起来,跟林娜走到她母亲的办公室。
“兰儿,我在看手术呢。”曲晋明拿起话筒,有些不乐意地说。
“我知道。”曲兰在电话里回答,“那钱怎么没打过来?”
“什么钱?”
“老爸,你把美国当成慈善中心啦。这可是个多器官移植!”
“你说这个啊。”曲晋明也着急起来,“他们答应立刻汇款的。是不是钱不够啊?”
“没有,那个老板打了一百万美金。”
“那还有什么钱?”
“中介费啊。”曲兰理直气壮道,“亏你在美国还待过那么多年,这点规矩都不懂。”
这倒是曲晋明没想到的。他跟那老板谈的时候,压根儿没提到这笔钱。但现在想想,曲兰的要求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还有一个安德森呢。于是问:“那,那要多少啊?”
“也打一百万吧。不过也是美金啊。”
“一百万美金?”曲晋明吃了一惊。“怎么了?百分之八十是给安德森的,我就拿个小头。”曲兰好像跟谁商量了一下才说。
“这个事儿有点意外。”曲晋明尽量缓和着口气说,“中介费我可以和他们商量,但这么多,可能会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啊。你不是说,钱他们有的是,好几十个亿呢。”
曲晋明是说过这话,为的是把手术定下来,可没想到女儿会拿这个作为收取中介费的标准。“兰儿,这钱真的是有点高,我估计商量有难度,你和安德森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老爸,美国可是资本主义。你把病人往这儿送,就该考虑到费用问题。”
“但这中介费也不是这么收的。”曲晋明有些生气了,不顾林娜就在身边站着,大声说,“以为我是中国的土财主?这是敲诈啊!”
“好吧。”曲兰过了会儿说,“我们妥协,九十五万。”
“不行!”曲晋明就地还价,“顶了天,十万。而且在手术完了支付。”
“那这手术就别做了。”曲兰那边也不示弱,“我刚刚收到器官移植中心发来的邮件,已经有患儿需要这个供体了。”
不管是真是假,曲兰完全是一副敲诈勒索的口吻。要在平时,他早就摔电话了,可是他知道,如果不答应给中介费,那个安德森是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于是强忍住愤怒求起情来:“兰儿啊,这事关系到爸爸的信誉问题。这样吧,再加十万,但不可能再高了,而且这钱,很可能由爸爸拿出来。”
“这算什么?这不分明让你女儿难做吗?”曲兰也生起气来,“曲先生,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这钱一分也不能少。一百万,必须在两个小时内汇到我的账号!否则后果自负!”
“喂,你听我说……”曲晋明觉得一阵心痛,可对方显然已经挂了电话,“这孩子,这孩子……”
曲晋明嘟哝着,眼前晃动着林娜充满疑惑的神情,有股热流从脚底升了起来,很快就没过了头顶,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曲晋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躺在自己医院的心外病房里,看到在输葡萄糖,并无其他监护,就放下心来。一个护士立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见大外科主任跑了进来,后面跟着尤盛美、何晶、肖程和魏丽丽。
“干什么呢?”曲晋明笑了笑说,“这么隆重?想让我提前退休啊?”
大外科主任也笑着回应:“算了吧,这就想骗病假条,没门儿!”
曲晋明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情,确实没发现有虚假表演,这才彻底放了心,看着尤盛美问:“手术怎么样?”
“你猜呢?”尤盛美得意地笑着问。
“要这样,肯定是成功了?”曲晋明又看着肖程说,“那一台呢?”
“十分钟前我打了电话,估计现在手术已经开始了。”肖程一板一眼地回答。
“兰儿没再来电话?”曲晋明问尤盛美。
“没有啊。”尤盛美接着问,“你到底怎么了?听说是接了兰儿一个电话?”
“就跟我开个玩笑。”曲晋明撒起谎来。
“开玩笑?”尤盛美怀疑地看着说,“肯定说了什么,把你气疯了。”
“好了好了,你们这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在诈病假呢。”曲晋明笑了笑,“你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休息的休息。何医生要是没事,就陪我一会儿。”
何晶立刻说:“我没事。”
尤盛美犹豫了一下才对何晶说:“别让曲院长多说话,待一会儿就让他早点睡。”
“我知道了。”何晶点点头说。
“那我们就走了。”
看到尤盛美这么说,肖程和魏丽丽都跟曲晋明道了晚安。大外科主任最后才走,“就一个小时。”他对何晶说,“虽然没事,也要注意预防,不是吗?”
现在,病房里就剩下曲晋明和何晶两个人了。他对何晶招了招手,说:“你坐得离我近一点,跟我说说,我去接电话以后,都发生什么了?”
何晶就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你走以后,冠状动脉移植做得很成功,动脉和心外膜都没出血。我是听旁边的医生说的。”
“嗯。”曲晋明想了想才又说,“何医生,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
“我听说,你拒绝了肖主任的邀请,不想进他的课题组,对吗?”
“是。”
“他跟我说了。我觉得你拒绝也是对的,和你进修目的不一致。是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可我有个想法,也没跟别人商量过,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啊。”
“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曲晋明没有马上说下去,他闭着眼睛,享受着和何晶独处的快乐,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从来没有曲兰单独陪着自己的时候,就是有,也是无休无止的吵闹或者是毫无理由的生气。“我是想啊,把肖主任课题组的业务扩大一下。你知道产房手术吗?”
“产房手术?”何晶想了想才说,“是不是在胎儿出生那会儿做的手术?”
“准确说,是在脐带剪断之前。”曲晋明很高兴何晶能懂一点,便又说,“这时,胎儿还没呼吸,肺和肠管没有充气,胸腹腔压力小,很有利手术修补。而且,这时胎儿基本上处于无菌环境,感染风险也小。这种手术在宫腔之外,但又在所谓正式出生之前,你还拒绝吗?”
“当然了。”何晶兴奋道,“当然不会拒绝了。可是,”何晶想想又说,“这还是产科吗?”
“在产房里做的手术,不是产科还是眼科啊?”曲晋明开起玩笑,不过立刻觉得真没什么可笑之处。
不料何晶却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您还别说,产房手术和眼科还真的有一拼。”
曲晋明也笑着问:“为什么呢?”
“嗯,血管都很细啊。”何晶笑着说。
“你为什么笑呢?”
“笑?我觉得和您说话就是开心啊!”
“不管说什么?”
“是,不管您说什么。”
这让曲晋明唤起遥远的记忆。那时,和何晶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何骊媛似乎也是成天开心地笑着。问她为什么,她就这么说过: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高兴。
“不过,我得和她说些有用的。”曲晋明心里想,于是说,“我在国外学习时,就有一个观念。未来的科技发展都是综合性的,多学科的。现在的学科越来越多,区分越来越细,这对患者有利,但对一个医生来说,还应该综合发展。你将来回到单位,如果不仅能做产科并发症合并症、还能做新生儿外科,做产房手术,是不是更好啊?”
“您会支持我吗?”何晶仍然微笑着问。
“当然了,我就希望你成为这样的医生。”曲晋明端详着何晶,又加了一句,“这样,才能对得起你母亲。你说呢?”
何晶这时有点腼腆起来,说:“要真是这样,我妈会很高兴的。不过,曲院长,我不能让您再说话了,现在您还是个病人呢。”
“好吧,那我听你说。”
“我来给您洗个头吧。”何晶突然提议道,“那样您会舒服些。”
“方便吗?”曲晋明问,心里可开心了,这可是个意外的收获。
“我会请护士帮个忙。您等一下。”说完,何晶就跑了出去,等她回来时,已经端了一个大脸盆进来,里面有一大半温水。“您别动啊。”何晶说着,就卸了床头,请护士托住曲晋明的头,自己则用毛巾沾湿了头发,并用手指轻轻抓了起来。
这对曲晋明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和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无论是老婆还是女儿,都没给他洗过头。那一年,他胳膊有外伤,头发奇痒,曲兰也没说要给老爸洗一下,最后还是自己打电话请了熟悉的美发师傅。
“呵呵,曲院长真是好享受啊。”随着一声门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曲晋明睁开眼看了看,见是林娜的母亲,便对何晶说:“马虎洗一下吧。”
不料何晶却对那女人说:“麻烦您等一下行吗?我还得有一会儿呢。”
那女人便看看何晶说:“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亲闺女呢。好吧,你洗你的,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要人。”说着,就看了看输液瓶,冷笑着说,“怎么就输葡萄糖啊,不是说是心肌梗塞吗?”
曲晋明听了没吭声,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到一股怨气,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来者不善。
“我是来向您汇报呢。”那女人在病房里转了转又说,“不管怎么说,这次大动脉手术做得很成功。刚才我也去电视台做了节目,伊丽莎白医院儿科的牌子是打出去了。我还真是托了您的福呢。对了,我刚才忙,没跟您夫人说上话,一会儿她要是来看您,无论如何得替我说声谢谢。”
“这你就别客气了。”曲晋明闭着眼睛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头洗得很舒服吧?”
“那是。”曲晋明勉强应了一声。
“但人生也不能老舒服,也得有曲折,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阵高兴一阵发愁,这才真实啊。”
“你说什么呢?”曲晋明这时便睁开眼,对何晶和那护士说,“差不多了,给我擦擦干,把床摇起来。”
何晶却不着急。她让护士换了一盆水,把头发洗干净,用新毛巾吸干,又用一把小梳子弄整齐了,这才对护士使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曲晋明,我还真不知道你心脏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先来颗救心丸。等会儿万一出了事,我可不负责任。”林娜母亲一边冷笑着,一边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曲晋明觉得胸口疼了起来,但不想让对方看出,硬撑着说,“我死不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好,反正这儿是心外病区,万一心脏病发作,抢救也很方便。”那女人说着,就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又嘿嘿的不停地冷笑着,“我这个人是个直肠子,如今更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问你,那个肠梗阻,我可是冒了坐牢的风险,就你说的,故意杀人罪,无期徒刑,要挣也就五六百万。可你一个电话就是一百万美金,你可别激动,你那点表演也许能骗过林娜,可骗不了我。”女人越说越激动,“曲晋明,我把你当恩人,当知己,可你把我当什么了?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太不厚道太缺德了吧!”
曲晋明一遍遍在心里说:“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这些鬼话不值得去理会!”他看看门,希望何晶这时能走进来,把那个女人赶走。说来还真的很神奇,何晶这时真的推门进来,并把那个女人拉了出去,接着就进来一堆医生护士。他们在给他打针,并把什么东西硬塞到他嘴里,而他却死死地盯着何晶,仿佛视线一旦离开,他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