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

作者:张作民

28

26床出院了。产妇和家属千恩万谢,还专门做了面“当代华佗”的锦旗,魏丽丽乐呵呵地收了。而肖程却不屑一顾,坚决不让挂在自己办公室,也不让挂在科室专家照片旁。

“医院就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肖程在例会上说,“现在弄得我们像个大圣人似的,病人却像个等着施恩的小民。他们来住院,让医生积累临床经验,让医术得以发展,还让我们在这个社会上活得不错。医生应该感谢病人才是。难怪这么多的不正之风,都是从我们收锦旗开始的。”

魏丽丽听了没吭声,散会后就把挂在办公室的那些锦旗,包括上级发的奖状全收了起来。

查完房,肖程把朱爱萍叫到自己办公室,和她谈病例讨论会的事。

按照规定,出现死亡病例后,科室必须在一周内召开病例讨论会。此外,再“合并”其他几个病例。现在26床出院了,那个合并疟疾也早已转走,加上HIV和合并肝炎术后情况很稳定,又不用等病理室的报告,这种会还是越快越好。

“这个讨论会由你来主持。”肖程开门见山。

朱爱萍一阵高兴。因为在过去,都是由科室主任主持的。

“不只是因为你负责那个出血热,也是想让大家有个锻炼的机会。”肖程招呼朱爱萍走到桌边,把一叠写了字的纸倒了个位置给她看,一边说,“不能只说明治疗和抢救过程,作为主持人,主要是指出不足之处和疑问。启发大家发言,然后还要做一个简单的总结,我列了几条你看看。”

朱爱萍没有拿起那张纸,而是前倾着身体看了看说:“要是,我是说,要不是我的病人呢?比如说是何医生的病人,也由我来说吗?”

“如果分管医生不在,当然就由你来说了。”肖程这时闻到朱爱萍身上那种独特的、浓浓的香味,于是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身子往后仰了仰才说,“不过,主持人的任务是组织大家发言,自己尽量少说。这么说吧,凡是可以由别人表述的,就坚决不说,知道也不说。”

“噢,我知道了。”朱爱萍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肖程,眨了眨眼睛道,“是不是像谈恋爱,尽量让对方多说话啊?”

这个比喻让肖程觉得有点不着调,但他不想表现出来,便装着没听见的样子说:“讨论的目的是让大家吸取教训,你认为这次出血热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主要问题?”朱爱萍想了想才说,“是要处理好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对了,还有出血。这是主要问题。”

“你说的这三点确实很重要。”肖程点了点头,心里想,这个女人并不笨。于是翻了翻病历说,“但这些只是支持疗法和对症治疗的重点。而降低本病死亡率最关键的是早期诊治。发病初期的症状酷似重感冒,很容易误诊,结果体温下降后病情却加重了。”

“那怎么办?”朱爱萍这时走到肖程身后,也看起那本病历来,“怎么才能做到不误诊呢?”

“这个病的病原体是汉坦病毒,传染源的宿主动物主要是老鼠,病人的居住条件往往很差。如果我们在问诊时仔细一点,有条件的话,做个特异性lgM化验,特别是lgG抗体在双份血清中有4倍以上升高,都是巨细胞病毒感染的指标,即可确诊。你把病历拿去,好好看一下。”肖程一动不动地坐着,等朱爱萍拿了病历重新坐在对面的桌上,才问,“现在是不是明白了,这个病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明白了,是早期诊断。”

肖程点点头又说:“何医生说过一个顺口溜,我没记住,你可以问一问,写进讨论会的小结里。”

“肖主任。”朱爱萍这时看着肖程说,“我还是头一次主持讨论会,您能不能多给我讲讲。”

“现在不就是在讲吗?”

“我的意思,再找个充分的时间。”朱爱萍装着考虑了一下才笑着说,“今天晚上怎么样?我们一起吃晚饭,我请您。”

“这个……”肖程想拒绝,但他把直接拒绝女士的邀请看成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不一定有时间啊。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发邮件给我,我会即时答复的。”

“可我想知道的很多呢,比如发生感染,胎死宫内是不是就一定会导致DIC?引起中毒性休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您写半天,还不如直接和我说一说。肖主任,您说呢?”

肖程知道朱爱萍说的有道理,就算是打字再快,也快不过嘴啊,何况,许多问题是需要讨论的。再说了,这是自己上任后第一次举行病例讨论会,主持人又是个进修医生,如果没有很好的准备,很可能就砸了。但他还是很顾虑,如果是个男医生,那肯定是没问题,可朱爱萍是个这么漂亮,这么性感,似乎并不那么传统的年轻女人,听说还是未婚,会不会引起误会?他可不想刚来就传出什么绯闻。

“这样吧。”肖程想到这儿就说,“吃饭就免了。晚上有时间的话,你把那几个病例的负责医生都找来,我们先开个准备会。”

“这样啊。”朱爱萍明显有些不乐意了,“肖主任,您是不是有些别的担心啊?”

“我担心什么?”肖程装着不解的样子,看着朱爱萍说,“我们是谈工作,又不是别的。”

“就是谈点别的,又怎么样?不可以吗?”朱爱萍笑了起来,“又不是谈恋爱。”

肖程听这么一说,反倒不能拒绝了,便答应下来。

当晚,他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据说是一位医生家属开的,对医生护士一律八折,还免费供应黄油和面包。不过,肖程和朱爱萍刚刚坐下,就接到魏丽丽的电话。

“曲院长心肌梗塞再发作,但没生命危险,你要有空就来看看吧。”魏丽丽简单说了一句就挂了。

肖程和朱爱萍匆匆来到心外病区,看到魏丽丽和何晶都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坐着,何晶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怎么回事?”肖程问。

“都怪我不好。”何晶眼泪又掉了下来道,“我不该让那个女人进来的。”

“哪个女人?”肖程又问。

魏丽丽把肖程拉到一边,小声说:“就是林娜的母亲。这里面好像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肖程喜欢刨根问底。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什么中介费。”魏丽丽过了会儿现在又问,“美国器官移植要收中介费吗?”

“怎么可能呢?”肖程断然说,“在美国,不,在所有文明国家都会奉行无偿原则。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能收费的。”

“那就奇怪了。”魏丽丽自言自语道。

“奇怪什么?”“你觉得,曲兰会做出这种事吗?”

肖程和曲兰的关系,想来医院是有不少人知道的。魏丽丽的这句很平常的问话,在肖程看起来似乎带有某种攻击的味道,于是冷笑了一声,看着对方说:“会的。她这种人完全有可能做得出来。”

魏丽丽似乎很意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真的难以置信。”

肖程本想再说几句,却见大外科主任和尤盛美从抢救室走了出来,并向他们招了招手。于是,肖程和魏丽丽就跟着他们进了主任办公室。

“你们放心吧。”大外科主任关好门才说,“曲院长没有任何合并症,冠状动脉也没病变。但必须安安静静地休息几天,至少三天。一会儿我们会安排一个保密房间,谢绝外人探视。”

尤盛美接着说:“我不想让他待在家里,省得再有意外。你们能不能抽个人值夜班,一步也不要离开病房。”

“要不,请何医生过来?”肖程看着魏丽丽问。

“好啊。”魏丽丽立刻表示同意。

“哪个何医生?”尤盛美问。

“就刚才哭得最凶的那个。”大外科主任说,“还给曲院长洗过头呢。”

“她是新来的进修医生。”魏丽丽补充道。

“噢,这倒是难得。”尤盛美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拜托你们了。”

肖程走出来,跟何晶说了值夜班的事,何晶连忙点头说很愿意。

“明天上午要开病例讨论会,如果你能走得开,最好来听一听。那个26床,我还想请你讲一讲呢。”

肖程吩咐完,就和魏丽丽进了抢救室。曲院长已经用了安定,正在熟睡,所以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魏丽丽坚持要等曲院长换了房间才走,于是肖程就和朱爱萍走了出来。

“我们别去咖啡馆了。”朱爱萍提议道,“天气这么好,我们在外面走走行吗?”

肖程点点头,他们就在医院外散起步来。走不多远,有个街心花园,朱爱萍很自然地拐了进去,肖程在后面跟着,只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们当医生的有个特点,就是见的人多,但并不能个个记住,您知道有什么好办法吗?”

“是啊,有什么好办法?”肖程跟上一步说。

“他们说的话,最好是一个短句,或者是关键词。”街心花园路很窄,还不时有情侣从身边走过,朱爱萍避让的时候,会无意和肖程的手或胳膊碰在一起,但每当此时,她就会很注意地再分开一定的距离,“比如魏主任的老公贾医生,我就记住他在电视里说的一句话,您知道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肖程笑了笑说,“我没见过他上电视。”

“和他联系起来的关键词是‘例假’。”朱爱萍说到这儿咯咯地笑着,不等肖程问,便解释说,“因为他在研究一种做人流的新手术,尽管没成功,但很受美女们欢迎呢。他说,如果成功了,美女们做人流,就像是来一次推迟了的例假。‘例假’的‘假’,和他那个‘贾’不是近音吗?我就是靠这个,一下就记住了。”

“这可是太实用了。”肖程由衷地赞叹道,“嗯,我想,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他了。不过,要是找不到和姓名相近的关键词呢?”

“也可以用别的办法啊。”朱爱萍想了想才说,“比方说我们曲院长吧,要记他的名字很容易的。”

“他那名字还真不好记。以前我们不少同学都记不住。”

“其实他的名字有个特点。每个字都有一个‘日’字,你只要记住三个‘日’组成的字就行了。开始的时候,我还叫过他‘晶院长’呢。”

“晶?”肖程听了一愣,马上想到何晶。此前,他一直很奇怪曲主任对这个何医生为什么这么关照,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呢?

“您想什么呢?肖主任。”

“没想什么。”肖程笑笑说,“我在想你记名字的办法。”

“是吧,这好记吧?”朱爱萍用天真的神情看着肖程问。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真是个既简单又实用的办法。”肖程真诚道。

“那您怎么谢我啊?”朱爱萍笑着问。

“你说吧。”

“请我吃饭?”朱爱萍试探着说。

“好啊。”肖程答应得很干脆。“说话可要算数啊。”朱爱萍这时看到一对年轻男女从身边的一张长椅上站起来,便说,“我有些累了,坐一会儿好吗?”

“嗯,那就坐一会儿吧。”肖程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句,就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朱爱萍也隔着一定的距离坐下。

“你可以坐过来一点。”肖程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笑了笑说,“不然你就坐到地上去了。”

“和主任平起平坐,我可不敢。”朱爱萍说着,就往中间靠了靠,两人的身体虽然没碰着,但也几乎没有了距离。

这时,两人都不说话了。

肖程有好长时间没和一个女人坐得这么靠近了。他属于在生活上非常严谨的男人,虽然在美国待了好多年,但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孟之道的影响却比许多同龄的内地人要深得多。当然,他不是不喜欢女人,不需要女人,还可能比一般人要强烈,这在和曲兰交往时已经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了。但他绝不会借工作的机会来占同事的便宜,那太龌龊了,就像现在,他原来是请人家来谈谈明天的病例讨论会呢。想到这儿,他便坐直了身体说:“明天会上的第一句话,你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了。”朱爱萍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立刻回答,“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今天我们要召开病例讨论会,由我来主持。”

“不不不。”肖程摇了摇头,问,“你知道医学是在什么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吗?”不等朱爱萍回答,肖程就接着说,“是因为有无数病人的死亡,才有了现在这么先进的医学。我们要对死者怀有敬意,甚至歉疚,因为我们没有把他们救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爱萍默默地点点头。

肖程这时站了起来,在走回医院大门的这段路上,他们没再谈讨论会的事,而是又回到那个怎么用一个关键词来记住一个人的问题上。

“用你的办法,我已经想起好多人了。”肖程开心地说。

“可别忘了请我吃饭啊。”朱爱萍分手时笑着提醒,但不等肖程回答,就摆摆手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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