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晶下班后没回去,而是去了护长周惠英的家。
吃过晚饭,周惠英开了瓶法国红葡萄酒,倒了两杯,然后盘起一条腿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才说:“知道我想和你聊什么?”
何晶摇摇头。
“你母亲。”
何晶很奇怪:“您认识我妈?”
“也谈不上认识。”周惠英抬头想了想,然后又看着何晶说,“二十六年前,我十八岁,还是个小护士,有一阵在手术室做巡回。那会儿,你母亲就在这儿实习,有次产后大出血,用的是凝血酶,后来出了事。你母亲说过那次手术吗?”
何晶沉默起来。
可能从她考上医学院的时候起,就常听妈妈说这例手术了。当然,不仅是跟她,跟妇产科的每一个年轻医生都说过。那次的措施是采用凝血酶灌注。凝血酶是一种快速特效止血剂,其作用机制是将血液中的纤维蛋白原转化为纤维蛋白,形成一层纤维蛋白膜覆盖在子宫创面上,堵塞血管创口,达到止血目的。这种简单有效的止血方法有个很重要的注意事项,就是灌注时的压力。如果压力过高,则很可能返流静脉,后果是形成广泛血栓,很快导致死亡。所以,何晶的母亲几乎在每一次做凝血酶灌注时,都要反复强调灌注的压力问题。
“我知道。”何晶的心情沉重起来,说,“我母亲就是因为没有注意灌注的压力,发生了最严重的医疗事故,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失去了生命,而她差点没有毕业。”
“还有呢?”周惠英这时仍然看着何晶问,“除此以外,你母亲还说过什么?”
“没有。她只让我记住这个教训,永远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周惠英听到这儿,一口把酒喝完,苦笑着说:“你母亲真的很了不起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何晶困惑地问。
“你想想,很多人出了这种事故就改行了。可你母亲却不一样,不仅在产科坚持干了下去,还培养了你这么好的女儿。我就佩服你母亲这样的人。”
周惠英又倒了些酒,慢慢地喝着说:“其实我打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何骊媛的女儿。你们可像极了,不仅是相貌,性格、脾气、为人、做事的作风也都像。”
何晶第一次看到护长这样,又不好劝,只好陪着。一直看她都快醉了,这才扶她上了床。正要离开,却被周惠英一把拉住说:“今天我看到你母亲了,想起往事,心里很难受。你可要好好待她。她这辈子实在是太苦了。”
何晶觉得诧异,正要细问,却接到曲晋明的电话。
“你在哪里?”
何晶听语气很急,马上说:“在周护长家里。”
“我马上送你母亲过来。今晚你们就在周护长家住一夜。明天我再安排。”
“怎么回事啊?”
何晶紧张起来,可对方已经挂了机,她便跑下楼等着,不一会儿,就见曲院长开着车过来,并和母亲一起下了车,走到何晶面前说:“你们早点儿休息,最好什么也别说,注意身体。”说完,就匆匆开车走了。
“妈,你怎么来了?到底怎么回事?”何晶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问。
“都怪我不好,不该来的。”何骊媛说完苦笑说,“也许命该如此。”
走进屋,周惠英已经清醒过来,在卫生间放了热水让何晶叫母亲洗澡,这才回到自己房间。
等何晶和母亲在小房间的床上躺下,才问:“怎么不打电话,不先跟我说一声啊?”
母亲却说:“原来只想做个检查。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
何晶没听明白:“您在说什么啊?”
“是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的时候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何晶却更糊涂了:“妈,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妈妈现在头脑很清楚,说的完全是实话。”母亲拉过何晶的手,紧紧地握住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曲晋明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我知道啊。”何晶听了一点也不吃惊。
“你知道?”母亲困惑地看着女儿,“你做了亲子鉴定?”
“不,什么也没做,但我就是知道。”何晶哽咽起来,“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爸爸。”
“要这样,就是天意了。”母亲自言自语道,又叹息了一声,说,“怪不得有人说,亲人之间会有特殊信息,别人是感觉不到的。”
“可您到底得了什么病?什么来得及来不及?可别吓唬我啊?”
母亲笑了笑才说:“妈妈的子宫有个肿瘤,其实症状已有好长时间了,我和医院的同事都怀疑是子宫体癌,这回下决心来做个病检。如果情况不好,那时间就不多了。”
“不会的。妈妈治好那么多人,绝对不会得这种病。”何晶拼命摇着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孩子,病可不认人啊。”
“可您不胖,没有糖尿病,我们家也没这方面的遗传啊。”
“妈妈就是这么想的,才拖了这么久。”母亲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想了想才说,“单位事情多,妈妈明天就要回去。反正检查都已经做了,报告出来后,你爸爸会告诉你的。如果已经到了晚期,有远处转移,就不想做手术了。”
“为什么啊?”
“如果做了手术,还要放疗,妈妈就只是个病人了。”母亲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又说,“好啦,我们不说这个了。以后你怎么和你爸爸相处,还有他的家庭,你想过吗?”
何晶摇摇头,说:“还不是跟过去一样,有什么好想的。”
“这可不一样。既然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你爸爸就不能再把你当成一名进修医生。”
“那会怎么样呢?”
“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母亲顺手调了调手边的台灯,整个屋子顿时昏暗起来,“可你得记住一点,就是不要影响他的家庭。”
“我会影响爸爸的家庭吗?”
“多少会的。至少你爸爸会分心,把一部分感情用在你身上。虽然他总是以事业为重,可我觉得他还是很念旧,有时候还是很重感情的。”
何晶听了,拉着被角笑了笑。
“笑什么?”
“我在笑您呢。”何晶往母亲身边靠了靠说,“不久前,您对爸爸还恨之入骨,现在好像变了,变得有些通情达理了。”
“是啊,没见的时候,会越想越恨。可真的见了面,却发现他也挺难的。”
“妈,您跟我说实话,行吗?”何晶这时坐了起来,看着母亲问,“您现在还爱着爸爸吗?”
“不。”母亲摇了摇头说,“我跟你爸爸不是用爱或者恨来解释的。”
“那是什么呢?”
“我跟他不可能是一种普通的关系。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超越了爱和恨,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彼此之间都不会忘却。”
“是因为我吗?”
“是的,都是因为有了你。你的身体里流着我和你爸爸的血,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幸福。”
“他和曲兰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这种感情?”
“应该是,但也可能不是。”
“为什么呢?”何晶不解道,“他们也有孩子啊!”
“可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啊?”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些事,我也是刚刚知道。”
“知道什么?”
“曲兰的母亲尤主任今晚来找过我,她以为我和你爸在一起,来的时候可凶了。但是后来,她说了一些话,让我很感动。”
“感动?”何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母亲郑重地点点头:“她说,跟你爸组成一个家庭很不容易。因为你爸不爱她,可她很喜欢你爸。为了能共同生活,她什么都愿意付出,包括没有性爱。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够做到的。”
“怎么会这样?爸爸有那么大的魅力?”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是很难说的。女人喜欢一个人,爱他,就想跟他结婚生孩子。可男人并不会因为女人的牺牲而改变。男人有他自己的感情,更自我。”
“妈,您想说什么呀?”何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伤感。
母亲苦笑着说:“我觉得曲兰的母亲挺可怜。妈妈虽然没和你爸爸结婚,但我们曾经热烈地爱过。可她却什么也没有。我比她幸运多了。”
母亲的这种想法让何晶很吃惊。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难怪母亲能坚持这么多年的单身生活,就是用这种精神的力量来支撑、激励,或者说是麻痹、欺骗着自己。
母亲的这种信念决不能打破,也不能怀疑。作为女儿,只能去加固,去支持。即使是一个谎言,也要让她分外美丽。
所以何晶不再说话了。
“再说了,她女儿和她的关系,也不像我们这样亲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那是够惨的。”何晶立刻表示赞同,“我也听人说,父母不相爱,孩子也不亲。您怎么不跟她多聊聊呢?”
“我是准备多谈一会儿的,可曲兰赶过来把她接走了。你爸怕我孤单,这才送到这里。”
何晶久久不能入睡。母亲的病让她非常担心,也非常恐惧。至于和父亲今后如何相处,倒觉得问题不大。事实上,现在这种关系已经让她觉得很满足了。